城隍庙里灯火昏沉,随着李英俊思绪发散的同时,在那条冰冷刺骨的河底下,有双清澈的眸子望着一尘不染的皎月怔怔出神。
对于那些意外冤死涙气深重的恶灵,单凭三言两语难以劝其踏上轮回,往往需要得道高僧道师诵经超度,方可去其生前涙气,渡入六道轮回。
可天下之大,怀里揣着真本领的得道高僧道师实属凤毛麟角,而恶灵由怨气所生,行径多顺从本心,所以要么怨气不散徘徊在身死之地作恶多端,于它们而言在身死之地修行是真正的天时地利,道行修为亦能一日千里,但此举往往难逃成为同类阴属的大补之物,又或是修行之人的证道垫脚石。
而能够操纵本心的后者,从此远遁深山老林,此等恶灵生前多为心性一流者,故而能够压下本心之动,行违心之径,于世外天地吸涩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虽然比不上为祸人间那般百尺竿头,却能借助天地灵气磨平身上的怨念,使其本身跳出冤魂恶鬼之流,通过修行成为那些世人口中的山精鬼魅,山魈山鬼。
所谓人有人道鬼有鬼路便是如此,这么一来那些脱胎换骨的恶灵便算是小有所成,真正开始踏上修行之路,在往后的激流涌荡中,或许终将难逃成为某位神仙中人试刀石的下场,但亦有机缘巧合者能够坐镇一方,成为朝廷敕封的一方神祇,山神江神亦不乏其者。
出奇的是那名为救同伴失足投河的少年,在魂魄离体出窍后,说什么都不愿离开。
李英俊试着指引那名少年的魂魄投往黄泉忘川,可那少年说他只想留在这条苦海河中,他愿做水鬼河童,默默守候着这座镇子,静静地庇佑着他的朋友。
李英俊问少年,可知做这苦海河的水鬼得受怎么样的苦。
少年摇了摇头笑意不减,却似笑非笑娓娓地说起从前,少年自幼便是一副体弱多病之躯,全因出生那年恰逢天盛与齐木大岳大战,双方修士你来我往,齐木与大岳在大厦将倾之隙,决定对势如破竹长驱直入的天盛施展各种隐晦之术,企图力挽狂澜扭转战局,其中一策便是派那些‘神仙中人’潜入天盛国土摸出龙脉国运所在,并将其连根斩断,以重挫天盛锋芒。
边遂烽烟四起,在那场震古烁今的三国大战中,齐木与大岳也并非全盘被天盛王朝所碾压,偶有反击浪潮于边境吹起,直扑天盛枢纽腹地,但天盛狼虎之师寸步不让,齐木与大岳的联军一次又一次地无功而返。
少年的爹娘领着他一路南下躲避烽烟,路上难民如洪,少年的父母为了赶路,与那片浩浩荡荡南下的洪流分道扬镳,选了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山路。
少年的父母日夜兼程,只为了尽快逃出那片烽烟四起的人间炼狱,不料在了无人烟的山道上遇上了一位潜入天盛国土的‘神仙中人’。
那位‘神仙中人’本无害人之意,毕竟那些‘神仙中人’素来高高在上,看不上凡夫俗子,更瞧不上那些马匪蟊贼眼中的真金白银,对那些踏上修行之路的‘神仙’而言,那不过是九牛一毛,实在没有必要往身上抹泥巴。
再者一副圆满的心境来之不易,若是随随便便出手杀人酿血流成河,只会让心境崩碎难全,如此一来修行便不再是修行,成了走火入魔。
本来山上山下河水不犯井水,但那“神仙中人”见少年的娘亲有几分姿色便要生出歹心,仗着神通要豪取抢夺一亲香泽,少年的娘亲为了保全少年父子,便只能含泪屈身受辱。
谁知完事后那‘神仙中人’笑言少年的娘亲功夫了得,要留下她修炼长生之术享神仙清福。
少年的娘亲哭得撕心裂肺,衣裳还未系好便一手摘下髻顶的饰物,不过是一根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铁质发钗,愣是在那位‘神仙中人’的手心落下了一条长数尺的血疤。
那位‘神仙中人’倒是没有大动肝火,只是没有想到少年的娘亲竟是如此性烈之人,因一句无心玩笑便要与他玉石俱焚,那道发钗落下的伤疤对他而言无碍痛痒,但他在女人心中种下的心魔却难以抚平。
少年的娘亲再无面目见父子二人,纵身跳崖自尽,而那位‘神仙中人’则无动于衷地望着她纵身深渊悬崖。
不仅如此,那位“神仙中人”临走前给那父子二人留下了一小袋碎银,还说要送给少年一份福缘,伸手在尚是襁褓婴儿的少年额前轻轻一弹,随即便昏昏酣睡了过去,之后那位‘神仙中人’含着别有用心的笑意倏然离去,直至少年再次醒来,眉心无缘无故多了一道淡淡的淤黑。
本以为过些天便会自行消散,可少年却因此如同染上了某种不治之症,变得体弱多病,受尽了苦难煎熬,日服汤药不下三包,脸色常年如宣纸煞白,他爹领他寻遍了葫芦镇方圆百里的名医,皆断言他活不过及冠之年。
后来父子二人在镇子落脚,几经辗转最终搬到了苏生巷,因为少年的不治之症,他爹日夜以泪洗面,用那小袋银子在苏生巷置办了一座简陋院子,为了照顾少年只能在鱼市那头打点小工粗活,吃不饱也饿不死。
至于少年更是寸步不出门庭,因为他跑上几步便会脸青唇白喘不过气来,他生怕惹来同龄人的笑话,所以从不愿离开那座破落的院子,只是偶尔会悄悄躲在门后,听着巷弄的同龄人嘻哈打闹欢声笑语,他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一切直到遇上那位同住在苏生巷的少年,他的人生才第一次遇见了光,那个同龄人叫陈长柏,住在苏生巷口的陈记豆腐铺子,时常会拉着他到豆腐铺子一块磨黄豆,陈长柏知道他身子弱干不来粗活,便让他在一旁帮忙往石磨里头倒黄豆,完事后又会请他喝上满满一大碗的豆腐脑,上头浇满了甜甜的黄糖浆。
后来少年才知道原来陈长柏与他一样,皆是同病相怜的可怜人,陈长柏好像还要比他更惨一些,打自出生起便不曾见过娘亲一面。
从那以后他便跟在陈长柏的屁股后头,陈长柏像老大哥一般照着他,不让其他人欺负他,
再后来陈长柏说服了在学塾教学问的老夫子,他便跟着陈长柏到学塾读书识字。
两人同窗共砚,原来在那座破落院子外,这座人间是这么的五彩斑斓多姿多彩。
他的病症似乎也因此有所好转,不再会走上两步便气喘吁吁,他也时常跟着陈长柏到山上捡草药,趁着退潮时分到海边赶海货换铜板,到那黑风岭砍上大捆豆腐铺子要用的紫竹。
他渐渐忘了葫芦镇方圆百里的大夫,皆断言他活不过及冠之年的说法。
因为陈长柏跟他说,活在当下,及时行乐。
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陈长柏比老夫子还要学富五车学究天人。
他认定陈长柏便是他生命中的明灯,若是没有陈长柏的出现,他或许会就这么一直郁郁寡欢,在及冠之年撒手人寰,然后深埋黄土,似不曾来过这座人间,亦不曾真正看过这座人间。
正是因为陈长柏,他的人生从此天壤之别。
但一些镇子年龄相仿游手好闲的青皮,总爱在他身上找便宜,没少在他身上干扒皮挖骨的事情,他爹每天拼死累活从鱼市赚回来的铜板,仅够供他在学塾粗茶淡饭三餐,却往往被那些青皮搜刮干净。
他自认比谁都要了解陈长柏的性子,为了不给陈长柏添上不必要的麻烦,每回碰上都只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头吞,从不曾在陈长柏面前提起过半句。
而那些青皮痞子心性拙劣,看不惯陈长柏总是像护着犊子似地护着他,便找了个机会趁着陈长柏不在,五六个人将他堵在学塾旁的巷口,唾沫如雨下,受尽污言秽语后还被逼胯下之辱。
那回陈长柏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未在那位吴姓武师的麾下学习拳脚功夫,可愣是一个人扛着柴刀,豁出了命一路从南泥北巷砍到石头东路。
最后陈长柏用柴刀指着那群王八蛋,说翟一川是他陈长柏罩的,以后谁要敢找翟一川的麻烦,他陈长柏第一个不答应,不相信的可以试试。
那群色厉内荏的青皮吓破了胆,从那以后再也不敢来找过麻烦。
当那名叫一川的少年看见陈长柏从石头东路走出来时,衣衫褴褛头发蓬松鼻青脸肿,眼眶骤时通红,他暗暗发誓从今往后陈长柏便是他最好的朋友。
其实每一回他替陈长柏抄三字经,夫子都认得出二人的字迹,只不过夫子会把他叫到身旁,夫子说如果他真的是为了陈长柏好,那便让陈长柏自己抄那最后一遍,做了错事就要受到惩罚,这叫规矩,否则即使一个人的本心再澄澈无尘,最后亦难逃蒙上阴霾的下场。
所以每当陈长柏闯了祸被学塾夫子罚抄三字经的时候,他总会默默为陈长柏抄上九遍,最后一遍由陈长柏来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