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柏回到苏生巷后站在巷口犹豫不定。
陈震是寡见鲜闻的粗人,豆腐铺子的营生便是他的天,究竟会不会同意他踏上修行之路,陈长柏的心头还真没有底,说不好陈震还真就打算将这门营生代代相传。
原本陈长柏觉得守着豆腐铺子,然后取个媳妇安安分分地过日子,粗茶淡饭小打小闹亦不失为一桩美事,可如今媳妇都要离开镇子了,还守着那间破旧豆腐坊作甚?
陈长柏刚鼓起的精神气霎时又干瘪如水囊,霜打茄子般走向豆腐铺子,忽见三人从苏生巷子迎面走来,其中两人正是先前不久经过廊桥的主仆,而另外一人是镇子的知县,王书之,王大人。
这位镇子知县向来深居简出,除了主持特殊祭祀节日,甚少会在镇子中‘抛头露面’,在小镇任职了有七八个年头,连廊桥那头的老人都极少提及这位来头神秘的小镇知县,只知道这位王大人是朝廷亲自任命的官员。
本以为这位知县大人在上任以后会在小镇大刀阔斧,谁知连屁都不曾蹦出一个,小镇依旧一切如常,王知县在上任后一直秉行无为而治,官府威严形如虚设,还让人撤去了衙役门前的大鼓,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大事,一般不会插上一手。
三人并肩同行,身着青天云鹤官服的王知县走在左边,丰神玉朗器宇轩昂的素袍公子行在中间,而一身书生气息的老儒则跟在素袍公子的右手边。
三人与陈长柏擦肩而过,王知县在为两位客人介绍镇子中的风土人情,而那位素袍公子再次投来目光,陈长柏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过看两人的装束儒雅翩翩,以及能够让知县大人亲自引路,约莫是知县大人的挚交好友,与那些前来争夺苦海金莲的狼虎,应该没有多大的关系。
回到豆腐铺子,陈长柏发现陈震没有在豆腐作坊中忙活,而今早的豆腐也卖得七七八八,只余下半桶还热乎的豆腐花。
为了不让陈震多想,陈长柏到家后立刻脱下身上血迹斑驳的衣裳,才发现在那道寒流的沐浴下,先前的伤势不仅痊愈无恙,就连皮肉上不见有淤青疤痕留下,又看见桌上摆着三只瓷碗,其中一只是空碗,其余两只皆盛着满满的豆腐脑,当下还冒着缕缕的热雾。
陈长柏想来先前擦肩而过的三人,定是王知县带着那对主仆品尝豆腐脑来了,甭说黄婆卖瓜,自家的豆腐脑还真是这葫芦镇方圆数百里最地道的美味,来到葫芦镇不尝一回,那是真叫吃亏。
只是为何三碗豆腐脑只动了一碗,陈长柏不得而知,大概是另外两人吃不惯甜味的豆腐脑罢,陈震那家伙也是的,人家吃不惯甜的就不懂给添些辣油酱醋啥的,这得多浪费啊。
陈长柏心疼不已,又摸了摸肚皮,想起清早那回才喝过半碗豆腐脑,但在与海妖的激战中吐了个干净,这回就已经开始敲锣打鼓了,便捧起其中一碗原封不动的豆腐脑狼吞虎咽。
谁知陈震一溜烟地来到陈长柏的身后,一手摁住陈长柏的肩膀,吓得陈长柏差些没咽个半死。
陈长柏絮絮叨叨地骂了起来:“陈震你是吊靴鬼吗?走路不带声音?”
陈震看见陈长柏这副鲜血淋漓的模样,眉头深深敛起。
陈长柏反应过来后,低头看了眼沾有血迹的胸膛,虽然血迹已经干透,仍是触目惊心,他回来时只顾着脱下那件染满血迹的衣服,却忘了将身上的血迹擦干净,这引起了陈震的怀疑。
陈震问陈长柏这是怎么一回事,早上不是背着竹箩筐赶海去了吗,怎么浑身上下都是血迹,也不见有伤口疤痕。
陈长柏被问得吞吞吐吐,但他并不打算告诉陈震实情,毕竟山精鬼魅一说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实在是太过荒诞离奇,陈震半辈子的心血都砸在了这家豆腐铺子上,见识粗浅狭窄,又怎会相信这么一出。
更重要的一点,要是让陈震知道他先前的凶险遭遇,更不会答应让他踏上武路。
陈长柏灵机一动:“今天赶海去晚了,没有淘到好货,只收拾到一些小鱼小虾,便拿去鱼市那头换几个铜板,谁知龚头那家伙今日上了条大货,好家伙,足足有整条手臂长的大鱼,我好奇心一重,便蹲在摊口旁看龚头杀鱼,谁知道一刀下去脑袋没砍掉,反而撞到我身上,溅了我一身血。”
陈长柏装模作样地打起一个冷颤:“闻得那鱼腥味,我差些把昨夜啃的那盘猪耳朵通通给吐出来,这不想着回来泡个热水澡,将那鱼腥味刷个干干净净,恰好肚子敲锣打鼓的,瞧见桌上有客人剩下的豆腐花,心想着不好浪费,便打算喝完再去洗。”
陈震将信将疑,抹了把额头的汗说道:“谁让你随便喝别人的东西?”
陈长柏反驳道:“我喝自家的豆腐脑还不成了?”
陈震平淡地说道:“成,只不过这里头下了药罢了。”
陈长柏深深愕然:“什么药?”
陈震脱口而出道:“药耗子的药。”
陈长柏愣了一下,立即把手指头伸进喉咙。
陈震似笑非笑道:“骗你的,是泻药。”
陈长柏欲哭无泪:“你好端端地往豆腐脑里头添什么泻药?”
陈震摊了摊手道:“这些日子总有蟊贼来偷草料,刚好剩两碗客人剩下的豆腐脑,正准备着掺合进草料里头,让那些小偷小盗尝尝厉害。”
陈长柏忽然捂住屁股,飞奔着冲进茅房,随即传来一声声杀猪似的哀嚎。
陈震斜瞥了眼那碗逐渐放凉的豆腐脑,嘴里轻声骂了一句:“那俩王八蛋竟没有上当,真他娘的可惜了。”
不久前镇子知县领着一对主仆不请自来。
陈震一直在豆腐坊忙活,本以为是客人上门买豆腐脑来了,满心欢喜地要出去招呼,谁知刚转过头陈震便板起了面孔。
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日不曾屈尊寒舍的知县大人,今个竟领着一对主仆,招呼也不打地便在八仙桌前坐下。
陈震倒不是怪那姓王的知县不谙礼数,这位知县大人在小镇任职的这些年头,小镇一直风调雨顺,修补镇头那座城隍庙时银子凑不齐,他自个掏腰包出了一部分,小镇能百无禁忌人和事兴,多多少少也有他的功劳,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指嫡之处。
总得来说陈震对那位知县大人谈不上好感,也谈不上厌恶。
至于那位素未谋气态不俗的素袍公子,陈震不曾有过印象,但从他一举一动间所散发出来的气度,以及站在他身后岿如山岳的老儒,陈震才隐约判断出一些端倪痕迹。
当陈震的目光落在那名满头霜雪的老儒身上时,迷糊惺忪的双眸突然变得深寒阴沉,他能够感受得到老叟身上盈溢着一股发而不散气息,似在暗地下罗织大网,有意在豆腐铺子外筑起一座封闭幻阵,如此一来豆腐铺子中的任何动静便会水泄不通。
陈震恍然大悟,这名老叟乃天盛赫赫有名的大儒蒯棘,亦是天盛扶龙一族的领头人物,如此想来那位素袍公子的身份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来者不善。
于是陈震勺了三大碗豆腐脑,浇上香甜可口的黄糖浆,最后偷偷洒上了半包从草药铺子要来的泻药,前段日子老伙计槽子里的草料总会莫名其妙地少去大捆,陈震觉得是小偷小盗所为,为了图个方便从自家槽子里头偷走草料去喂牛羊,陈震便去草药铺子买了一剂泻药,打算放到喂给老伙计的草料里,让那些偷盗草料的蟊贼尝尝厉害。
捣鼓完后陈震暗地下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容,心想这主仆二人可有福气啦,头啖汤。
殊不知三碗加料的豆腐脑,唯有那位平日深居简出的知县大人动了碗筷,一手托着碗一手扒着勺子嗖嗖给吸个干净,主仆二人皆眼看手不动。
临了那位知县大人还赞不绝口,说陈记豆腐铺子扬名在外,一直想来尝一回地道,可公务繁忙一直都抽不出身来,这回可终于得偿所愿了。
陈震不爱听这些客套话,心中悄悄腹诽,这加料的豆腐脑当然是好东西。
之后陈震并不打算与三人浪费口舌,掏着耳窝便要回豆腐坊忙活,这段日子小镇的气运风雨飘摇,又临近苦海金莲花期,他多多少少摸出了三人的心思,却偏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来是表明自己的立场,二来是弄清那对主仆真正的来意。
丰神玉朗的素袍公子忽然开口道:“陈震前辈,请留步。”
陈震止住步伐。
素袍公子微微一笑,并没有过多地将喜怒形于色,愈发让人琢磨不透:“恕晚辈来得唐突,还请前辈见谅。”
陈震缓缓回过身,开始细细打量起那位神态自若的素袍公子,不耐烦地说道:“有话直说,有屁快放。”
王姓知县吓得不轻,可深知内情的他却不好出言解场,这些年他在镇子当差,向来不爱多管闲事,亦不曾收过半枚不劳而获送到门前的铜板,倒不是因为爱惜羽毛的缘故,他对狗拿耗子的道理清楚得很,镇子里藏龙卧虎水深不见底,镇头又有城隍庙坐镇,苦海河下那座洞天又有守门人把手,镇子的一切有规有矩,哪里轮得到他这位头顶虚衔的九品芝麻官来横插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