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秋的冷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落地窗,淅淅沥沥,如泣如诉。雨水沿着玻璃蜿蜒而下,将窗外浦江的璀璨夜景晕染成一片朦胧而忧郁的光海。陆家嘴的摩天大楼在雨幕中若隐若现,仿佛海市蜃楼般虚幻而不真实。云舒静静地站在公寓巨大的观景窗前,纤细的手指握着半杯早已冷透的波尔多红酒,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雾气。
她的身影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单薄,仿佛一株在秋雨中摇曳的芦苇。身后,昂贵的意大利大理石地板上,散落着几本翻开的时尚杂志。封面上,男人眉眼清俊,气质矜贵,而他身旁的名媛笑靥如花,标题醒目得刺眼——“裴氏集团少东裴璟与名媛苏晚婚期将近,豪门联姻再添佳话”。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玄关处传来电子锁开启的轻响,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她没有回头,只是将杯中残余的冰冷酒液一饮而尽。那涩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近乎自虐的清醒,冷却了内心翻涌的情绪。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室外秋雨的潮湿寒气,还有一丝清冽而熟悉的雪松木质香。那是她用了整整三年时间,反复调试、比对,才让顶尖调香师完美复刻出来的,属于“她”——那个他心尖上的白月光——独有的味道。这香气曾像无形的枷锁,日夜提醒着她的身份。
“这么晚还没睡?”裴璟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语调却依旧是那经过精心打磨的、惯有的温和。这种温和,曾让她误以为是柔情,是她模仿了三年,努力揣摩了三年,却始终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得见轮廓,触不到内里真实的温度。
云舒缓缓转身。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角落的落地灯,暖黄色的光线在黑暗中开辟出一小片区域,将他的身影勾勒得修长挺拔。他脱下被雨水洇湿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随手搭在沙发扶手上,动作优雅从容,一如他在商界掌控亿万资本时的游刃有余。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习惯性的审视,像在检查一件他精心养护了多年的艺术品是否完好无损,光泽是否依旧。
“在等你。”云舒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他感到一丝不同寻常。
裴璟走近,目光掠过她身上那件香槟色的真丝睡裙——V领设计,袖口点缀着繁复的蕾丝,是苏晚最偏爱的款式和品牌。他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那是他对她“听话”和“像她”的赞许。他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带着施舍般的意味碰触她的脸颊,却被她不着痕迹地偏头躲开。
他骨节分明的手顿在半空,眉头微蹙,那温和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怎么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云舒没有直接回答。她像一株沉静的水生植物,缓缓走到茶几旁,拿起上面那份薄薄却重若千钧的文件,递到他面前。暖光下,她纤细手腕上那道浅白色的疤痕愈发明显——那是三年前,他因为她端上的咖啡温度偏差了零点五度而勃然大怒,她躲避时,被飞溅的碎瓷片划伤所留。他后来送了她无数限量版的名贵手镯、钻石腕表用以遮盖,却从未低下他高贵的头颅,问过一句,还疼不疼。
仿佛她的疼痛,与她的真心一样,无足轻重。
“这是什么?”裴璟接过,目光落在文件封面的几个加粗黑体字上时,瞳孔骤然收缩。
《解除关系协议书》
他猛地抬头,眼中的温和瞬间褪尽,被惊愕和一种被冒犯的愠怒取代:“云舒,你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冷了几分。
“字面意思。”云舒迎上他骤然变得锐利的目光,三年的委曲求全、一千多个日夜的模仿与压抑,在她眼底沉淀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澄澈和坚定,“裴璟,我们到此为止。”
他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笑话,低笑一声,带着嘲讽,将协议书随手扔回光洁的茶几表面,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就因为我答应了和苏家的联姻?”他向前一步,试图用身高和气势压迫她,“云舒,你应该很清楚,这不会改变你在我身边的位置。一切照旧,你还是……”
“还是那个见不得光,随时等待您垂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替身?”云舒打断他,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浓烈的自嘲,也带着一种挣脱枷锁后的解脱,“不了,裴璟,这场独角戏,我演累了,也演完了。”
她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她转身,步伐平稳地走向卧室,很快,手里提着一个早已收拾好的小型行李箱走了出来。这间奢华得如同顶级酒店样板间的公寓里,属于她云舒的痕迹本就寥寥无几,收拾起来,也只需要这么一个小小的箱子。
裴璟看着她利落得没有一丝留恋的动作,看着她身上那件从未见过的、剪裁利落的黑色羊绒大衣(这完全不符合他定义的“她”的温婉风格),心底那股莫名的不安和愠怒终于窜成了明火。他上前一步,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纤细的骨骼发出细微的声响,痛得她不禁蹙起了秀气的眉。
“闹脾气也要有个限度。”他声音沉下来,带着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是因为今天公布的那条婚讯?我说过,那只是商业联姻,是裴家和苏家……”
“裴璟,”云舒再次打断他,声音轻得像窗外的一声叹息,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让他心惊的力量,“你弄错了。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我是在通知你。”
她用力地、一根根地掰开他禁锢的手指,动作决绝。然后,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那是他当年确定她成为“替身”时,随手套在她指间的,美其名曰“象征”,却连她手指的准确尺寸都懒得询问。冰凉的铂金指环,此刻在她指尖泛着冷漠的光。她将它轻轻放在玄关的黑色大理石柜面上,“叮”的一声脆响,在过分安静的室内回荡,清脆而决绝。
“再见。”她拉起行李箱的拉杆,滚轮在地板上滑出平稳的声响,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向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云舒!”裴璟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他试图再次抓住她,手臂伸出,指尖却只徒劳地掠过她大衣冰冷而陌生的布料,“离开我,你能去哪里?你拥有的一切,你的公寓、你的车、你衣帽间里所有的奢侈品,甚至你现在的品味,哪一样不是我给的!”
云舒的脚步在门前顿住,却没有回头。透过门廊壁灯柔和的光晕,他能看到她侧脸的轮廓,清晰、坚定,陌生得让他心慌。
“是啊,都是你给的。”她轻声说,带着一种彻底的、如释重负的释然,“所以,除了我自己,我什么都不要了。”
门被轻轻拉开,门外走廊的光短暂地倾泻进来,又随着门扇的合上而被迅速切断。
“咔哒。”
锁舌精准地扣入锁芯,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像一场盛大演出终于落下的沉重帷幕,带着回响,久久不散。
裴璟僵硬地站在原地,玄关处还残留着她身上最后一丝淡淡的馨香,不是他熟悉到厌倦的、刻意复刻的雪松,而是一种陌生的、清冷的、带着雨后草木气息的味道。茶几上,那份协议书像一道突兀的伤口摊开着,旁边是那枚孤零零的戒指,在灯下反射着冰冷、讽刺的光。
他忽然觉得,这间他习惯了三年、充斥着“她”的影子、并由云舒一丝不苟、完美维持着“她”应有品味的公寓,第一次变得如此空旷、冰冷,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那些昂贵的家具,精美的摆设,此刻都失去了光彩,死气沉沉。
窗外,雨下得更急了,疯狂地抽打着玻璃,仿佛要冲刷掉什么。浦江上晚归的游轮拉响沉闷的汽笛,声音穿过厚重的雨幕,悠长而模糊,仿佛来自另一个与他隔绝的世界。
他不知道的是,电梯正无声地向下运行,红色的数字规律地跳动。密闭的轿厢里,云舒靠在冰凉的金属厢壁上,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抚摸着左手手腕上那道浅白的疤痕。然后,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她毫无波澜的脸。她删除了通讯录里那个备注为“A先生”的号码,拉黑了所有与他相关的联系方式,微信、邮箱……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停顿。
行李箱的滚轮碾过五星级酒店大堂光洁如镜的地面,发出平稳而坚定的声响,走向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出口。前台恭敬地递上预定的房卡,她接过,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那双曾经盛满模仿与顺从的眼底深处,燃起了一簇微弱却无法熄灭的、名为重新开始的、决绝而冷静的火焰。
替身的戏幕已经落下,戴着三年的面具被她亲手撕碎,掷地有声。
属于云舒自己的人生,无论前路是荆棘还是坦途,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那个自以为始终掌控着一切的男人,还独自站在那间骤然失去温度与灵魂的奢华公寓里,尚未真正意识到,他此刻失去的,究竟是什么。也许,那远比他所能想象的,要珍贵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