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想过,那间三十年没换过灯泡的出租屋,会成为我一生噩梦的开端。
那天傍晚,我拖着一个行李箱,从西源街地铁站C口出来。天还没黑,但整个街道都罩着一层潮湿的灰。灯光昏黄,人声稀疏,空气里飘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像潮湿发霉的衣柜,又像陈年针线盒里藏了太久的樟脑丸。
我是在网上找到那间房子的。租金出奇便宜,水电全包。房东是个不爱说话的中年男人,电话里只说了一句:“房子干净,就是老了点,你要的话今天就能搬。”
老归老,总比我在城东每月四千块的合租强。我那时候刚辞了媒体的工作,接了一些自由撰稿的项目,手头紧得很。
房子在西源街尾,一栋五层的老唐楼,外墙斑驳,墙角攀着一整片爬山虎。楼道是那种弯弯绕绕的水泥楼梯,窄得像故意要你侧身才能通过。每级楼梯都有细微的“咯吱”声,一踩就响,像是踩在人的骨头上。
我住的是五楼最里面的一间。门很旧,锁眼歪了点,要用力推才能关上。屋里布置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扇老旧的百叶窗,窗外望出去正对着楼下的杂货铺,老板娘坐在门口削苹果,眼皮耷拉得像没睡醒。
房东没进门,把钥匙递给我就走了。临走前,他忽然停住脚步,回头说:“晚上睡觉,别开门。三点以后,尤其别开门。”
我愣了愣:“什么意思?”
他没回答,只是“砰”一声把楼道铁门关上,声音在老楼里回荡了好几秒。
那天晚上我睡得并不好。楼太老,隔音又差,楼上楼下总有点动静,像是有人在走来走去。但我没多想,觉得可能是楼板老化,风吹就响。
凌晨三点,我被一阵特别细微的声音吵醒了。
“刷……刷……刷……”
我起初以为是窗外树叶摩擦,但那声音太均匀、太节奏分明了,像是有人用针在布上来回穿线。沙沙沙的,夹杂着一种轻微的喘息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正好停在我房门口的位置。
我坐在床上,心跳开始慢慢加速。
我甚至听见了线头拉紧时的“啪”一声——像有人刚拉紧一条线,剪断,接着又穿针,继续缝。
那一刻我脑子里蹦出一句老话:“有人在缝还魂衣。”
我不信这些,也不该信的。但那晚,我是真的不敢动。
直到那声音慢慢消失,像是谁提着针线,走下了楼梯。
我打开手机看时间,凌晨三点零五。
第二天一早,我拎着垃圾下楼。二楼的门开着,一个穿着黄色骑手服的年轻男人正低头穿鞋,见我点头打了声招呼:“哎,哥,新搬来的吧?”
我应了声:“嗯,昨晚刚住进来。”
“行,欢迎欢迎。”他笑了笑,戴上头盔,“我是阿和,外卖的。你楼上有人吗?”
“好像没有。”我说,“五楼就我一间。”
他点了点头:“我猜也是,昨晚我三点下楼取单,楼上咯吱咯吱响,我还以为是你下来了。我喊了一声,没人答,就奇怪了。”
我笑了笑:“可能是老鼠吧。”
“哈,老楼常有这种事。”他说,“不过听老人说,这栋楼三点以后最好别乱跑,说什么有‘针线婆’……你懂的,那种老迷信。”
我打趣道:“你还信这玩意?”
他挠了挠头:“我是不信,不过……反正这地方怪怪的。行,我先走了,今晚见。”
他下楼的背影很快就没了,只剩下一道裂开的铁门,风吹得吱呀作响。
那天下午我没出门,在屋里写稿。夕阳斜斜地照进来,窗框上的灰尘像是积了好几年。我坐在桌前发了会呆,脑子里老是浮现昨晚那段声音。
不是老鼠。也不是风。
那是缝衣服的声音。
那种声音我小时候听过。奶奶在昏暗的客厅里,一针一线地缝旧裤脚,剪线头,灯泡还带着微弱的“嗞嗞”声。
我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天快黑时,我想去买点菜。开门的时候发现,门口地板上有一根细长的银针,还带着一段细得快看不见的红线。
我愣了足足有三十秒,脑子一片空白。
低头把它捡起来的时候,指尖被轻轻划了一下,像是针自己“动”了一下。
我回过头,看见楼梯间空荡荡的,只有灯泡不停闪,像是下一秒就会爆掉。
我转身关门时,手心仍在发麻。
那天晚上,我没再听见什么声音。
但我知道——它不是“没来”,而是它已经来过了。
第三天凌晨三点,我再次醒来。不是因为声音,而是因为门口的光。
楼道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亮得反常。透过门缝,我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正坐在我门口——像是在缝东西。
我轻轻地把手机屏幕打开,看了一眼时间:
03:00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凌晨三点整。
我盯着时间看了几秒,直到意识到自己是在被“那道影子”惊醒。门外的灯亮着,从门缝底下照进来的光线有些不自然,白得发冷,还透着一点绿。
我没有立刻起身,也不敢出声。
耳朵却越听越清楚——那声音又来了。
“刷……刷……刷……”
就像是细线划过粗布的声音,来回反复。节奏不快,也不急,就像哪个老太太正耐心地补一件衣服,生怕针脚缝得不整齐。
我屏住呼吸。
那个影子还在门口坐着,没有动,只是偶尔轻微晃一下,好像低头在专心做手上的活。屋外异常安静,我甚至能听见楼道灯管的电流声“滋滋”作响。
我拿起手机打开录像,手一直在抖。
摄像头从门缝的缝隙里拍出去,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道黑影子横在光线中。那个影子的手动得很慢,但规律,我分明听到线头拉紧时轻轻一弹——像是剪线的时候拉了最后一针。
“啪。”
那一下,像是打在我心口上。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道影子终于慢慢站起来,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一拐,慢慢沿着楼道走远。直到“咯吱”的楼梯声渐渐消失。
我又等了五分钟,确认外面没动静了,才敢慢慢起身。
门锁还在,没动过。我透过猫眼看了一眼——楼道空空荡荡,连灯也灭了,和前一晚一样。
我没出门,也没打开灯。
只是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
三点整,有人坐在我门口缝衣服,缝了整整十分钟。
第二天中午,我敲开三楼的门。住在这里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邻居都叫她沈婆婆。
门开了,她打量了我两眼,点点头:“你是新搬上去的?”
我说:“是的,前两天刚住进五楼。我想问一下……昨天晚上,您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她眯起眼睛看我:“你也听见了?”
我一愣:“您也听见了?”
她叹了一口气,侧身让我进了门:“来,进来坐说。”
沈婆婆的屋里干净得出奇。地板打了蜡,墙角贴着红色旧报纸,电视上罩着蕾丝布。茶几上摆着一碟山楂干,红艳艳的,看着像新晒的。
她倒了两杯温水,递给我:“你是不是听见缝衣服的声音?”
我点头,小心翼翼地说:“凌晨三点……门外好像有人坐着。”
沈婆婆“唉”了一声,眼神突然变得深了很多:“她又开始缝了。”
我盯着她:“谁?”
她靠在椅子上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
“你知道吗?这栋楼以前是制衣厂的职工宿舍,最早的时候,整栋楼都是缝纫女工住的。五十多年前,有个女工叫姚淑珍,年纪轻轻的,被厂里辞退,说她出错太多、精神不正常。她天天坐在楼梯间缝衣服,嘴里念叨着什么,最后有一天……从五楼跳下去了。”
我咽了口唾沫:“然后呢?”
她盯着我:“跳下去的时候,她手上还缝着一件没做完的衣服。人是摔死的,但那件衣服没破,完完整整地躺在她身边。后来人们才知道——她缝的,是自己的尸衣。”
我握着水杯的手不自觉收紧,手心发凉。
沈婆婆继续说:“有人说她死后怨气太重,那件衣服还没缝完。从那以后,每到晚上三点,她就会回来,坐在老地方,一针一线地缝她那件‘还魂衣’。”
我皱起眉:“这是……传说吧?”
她苦笑了一下:“以前也就老人信,可现在的怪事多了。十几年前,一家三口刚搬来,住了两个月,男人跳楼死了;五年前,隔壁的女孩凌晨出去倒垃圾,摔下楼梯,脖子断了——”
她顿了一下:“你知道那女孩死在哪儿吗?”
我摇头。
她看着我:“就死在你门前那截楼梯,凌晨三点多。”
我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你问我有没有听见?听见了。只是我不敢开门,不敢看,也不敢说太多。”她顿了顿,转而压低声音,“你住五楼,她死的时候,就是从你那层跳下来的。”
我觉得屋子里一下子冷了下来。
沈婆婆忽然走进房间,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布包,递给我:“你要是不怕迷信,这个你放门口。铜钱镇门,旧法子,信则灵。”
我接过来,不知道该不该笑:“谢谢。”
她又补了一句:“晚上,睡觉前用盐水擦门口。”
我点了点头,离开她家时,腿都有点发软。
楼道里还是昏暗的,但我看得更仔细了一些——楼梯间角落确实有些线头,黑的、红的、还有一些粘在墙缝里,像是多年没人打扫过的灰。
回到屋里,我把红布包挂在门后,又把沈婆婆的话写进了笔记。
【笔记记录】
姚淑珍,制衣厂女工,跳楼自杀,生前常缝衣,死后缝“还魂衣”。
三点整,坐门口,声音像线穿粗布。曾多次出事,死者都在凌晨。
铜钱可避,盐水可净。五楼为死地。——可信度:60%
晚上,我如她所说,用盐水擦了门口的地板和门缝,洗完澡也没敢再多想。
但等我上床躺下没多久,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朋友圈推送。
一个我早就屏蔽的朋友,发了一条鬼故事音频,标题叫:
【都市怪谈】缝衣婆:凌晨三点门外的缝纫声|本地传说
封面照片,是一截昏暗的楼梯,正是我住的那栋楼。
我心里“咯噔”一下。
点开评论,已经有七八百条留言。
点赞破万。
大多数人都说:“听得我头皮发麻”“好真实”“这楼是不是九龙埠那边的?”
甚至有人说:“我好像住在附近……”
我盯着那音频封面看了很久,忽然有点喘不过气。
我明白了一件事:
她为什么又出现了——因为有人又在讲她的故事。
有人讲,就有人听。
有人听,就有人信。
有人信——她就变得越来越清晰。
那天夜里,我梦见一个女人站在我门口,脸模糊不清,头发遮住了眼睛。她手上拿着一块布,慢慢举起来递给我。
我醒来时,身上全是冷汗。
但最诡异的,是床边那件外套。
左胸口的位置,缝上了一块我从没见过的补丁。
线脚整齐、密密麻麻,像是缝了整整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