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在凌晨两点十七分砸下来的。

不是淅淅沥沥的试探，是带着蛮力的、铺天盖地的灌，像是老天爷把蓄了半季的水全倒在了这座城市头顶。

刑侦队的值班室窗户没关严，风裹着雨丝钻进来，在桌面上洇出一小片湿痕——那是早上泡的菊花茶留下的印子，黄中带褐，此刻被雨水晕开，像块没洗干净的污渍。刑侦队队长指尖刚碰到那片凉，指腹还能摸到桌面木纹的粗糙感，桌上的电话就尖声响了。

那铃声刺耳得很，是老式座机特有的电子音，在空荡的值班室里撞来撞去，把墙角打瞌睡的蚊子都惊飞了。他接电话的动作比脑子快——干这行快二十年，早把“凌晨来电=麻烦”刻进了骨子里。指节碰到听筒，还带着点金属的凉，电话那头是片区派出所的小年轻，声音裹着雨气：“队、队长，老城区那边，永安巷，出人命了。”

“死者身份？现场情况？”他一边问，一边伸手抓过椅背上的外套。深蓝色的警服外套，袖口磨得有点起球，肩膀处还沾着上次出警时蹭的泥点。金属纽扣撞在桌面，发出一声脆响，惊得桌上的搪瓷杯晃了晃，杯里剩的半杯冷茶溅出几滴，落在桌角的案卷上，晕开一小片浅黄。

“不知道，雨太大了，现场全是水，啥痕迹都快冲没了。”小年轻的声音顿了顿，带着点不确定的犹豫，“我们到的时候就看见人躺在巷子里，没气了，旁边……旁边好像有个小孩，穿浅灰色的外套，站在那儿不动。我们刚想过去问，转个身的功夫就没影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雨太大看花眼了。”

小孩？队长手指顿了顿。永安巷那片是老房子，青瓦白墙，路窄得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走，电线跟蜘蛛网似的挂在天上，晚上九点后就没几个人走——住那儿的多是独居老人，早睡，年轻人早搬去新城区了。

这个点，怎么会有小孩？

他没再多问，只丢了句“马上到”就挂了电话，抓起车钥匙往楼下冲。值班室的灯还亮着，暖黄色的光透过窗户照出去，落在门口的积水里，碎成一片晃荡的光斑。楼梯间的声控灯坏了，他摸着黑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得楼梯板“吱呀”响，像老房子在叹气。

雨比电话里说的还大。车子开出去没多远，挡风玻璃就被雨砸得模糊，雨点密集得像鞭子，抽在玻璃上“啪啪”响。雨刮器调到最快档，左右扫着，却像在跟什么东西较劲，刮出的水痕转眼又被新的雨覆盖，眼前的路总蒙着一层白雾。队长盯着前方被雨泡软的路灯光晕，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转——永安巷，去年冬天刚出过一起盗窃案，住户多是老人，警惕性高，却也记不住事儿。监控只在巷口有一个，还是十年前装的，经常坏，上次片区民警反映了好几次，局里说等拨款，一等就没了下文。

这种天气，现场能留下的东西，恐怕真的不多。

车子开过大桥时，他瞥见江面上的浪翻得很高，黑色的浪头裹着白沫，拍在桥墩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手机放在副驾驶座上，屏幕亮了一下，是妻子发来的消息：“女儿醒了，说要找爸爸，我哄着了，你注意安全。”他指尖在屏幕上碰了碰，想回句“知道了”，但雨太大，手一滑，手机掉在座位底下。他弯腰去捡，眼角余光瞥见后视镜里有辆黑色的轿车，不远不近地跟着，车灯在雨里泛着冷光。但再抬头时，那车又不见了，只剩雨幕里晃荡的车灯，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的。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永安巷口。巷口拉着警戒线，黄色的带子被雨打湿，往下垂着，上面印的“警察”两个字有点模糊。几盏警灯在雨里闪着红蓝色的光，把周围的雨丝都染成了碎碎的色块，映在旁边老房子的白墙上，像道不断流动的伤口。派出所的小年轻看见他来，赶紧跑过来，雨衣帽檐往下滴水，在下巴上挂了串水珠，说话时水珠顺着嘴角往下掉：“队，里面呢，死者在巷子中间，我们没敢动。刚想给你打电话说，法医的车堵在半路了，估计还得半小时。”

队长点头，把自己的雨衣帽子拉得更紧些，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弯腰钻过警戒线，雨衣的下摆扫过地面的积水，溅起一片细小的水花。巷子里的路是青石板铺的，被雨泡得发滑，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鞋底碾过积水的声音，“咕叽”一声，闷得让人心里发沉。两边的老房子门都关着，木门上的铜环生了锈，门楣上的对联褪得只剩浅红的印子，有的还破了个角，被风吹得“哗啦”响。窗户里黑沉沉的，只有巷尾那家的空调外机还在嗡嗡转，声音混在雨声里，像只闷在水里的蚊子在叫，烦得人心里发紧。

走到巷子中间，他看见地上盖着块蓝布。蓝布是新的，边缘还带着折痕，却被雨打得湿透，往下塌着，紧紧贴在地上，勾勒出底下人的轮廓——不宽，看着像是个清瘦的男人。旁边站着个技术员，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个手电筒，光线往地上扫，却没什么章法。技术员的裤腿全湿了，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他时不时伸手抹把脸，把雨水和汗水一起擦掉，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怎么样？”队长走过去，声音压得低，怕惊着什么似的。

技术员直起身，腰杆“咔哒”响了一声，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透着无奈：“队，不行。雨太大了，石板缝里全是水，连个清晰的脚印都找不着。死者是男性，大概四十岁左右，左手攥着个东西，被雨水泡得发胀，我没敢动。胸口有个伤口，看着像是锐器造成的，边缘挺整齐，具体深度和凶器类型，得等法医来。”

队长“嗯”了一声，弯腰掀开蓝布的一角。雨水打在死者脸上，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流，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在地上的积水里，溅起一圈极小的涟漪。死者的眼睛睁着，瞳孔散得很大，像是还在看什么东西，眼白上布满血丝，连眼角的皱纹里都夹着恐惧。他的嘴唇微张，像是想说什么，却只留住了半口气，嘴角还沾着点白色的泡沫，被雨水泡得发黏。

队长的目光落在死者的左手。那只手攥得很紧，指节发白，即使泡在水里，也没松开。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死者的指关节，有点硬，得等法医来才能慢慢掰开。从指缝里看进去，能看见点浅黄的纸角——像是便利店的收据，上面的字迹已经花了，被雨水泡得发皱，只能勉强看见个日期，是今天的，具体时间被一团墨晕盖了，看不清。

就在这时，巷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派出所的小年轻喊了声“小孩！”，声音里带着急。队长猛地直起身，朝巷口看过去。雨幕里，好像真有个小小的影子，穿着件浅灰色的外套，袖子有点长，盖住了手背。那影子贴着墙根，跑得很快，像只受惊的猫，脚边的积水被踩得“啪嗒”响。

“谁让他跑的？”队长声音沉下来，带着点火气。他抬腿就追，石板路滑，他差点摔了个趔趄，手撑在旁边的墙上，摸到满手的湿冷——墙上爬着青苔，黏糊糊的，还沾着点墙皮碎屑。他抬头再看时，那影子已经跑到了巷尾的拐角，转过去，就没了踪影。

巷尾的拐角处有个垃圾桶，绿色的，盖子没盖严，里面的垃圾被雨水泡得发臭，味道混在雨气里，直冲鼻腔。队长跑过去，左右看了看——左边是死胡同，堆着些旧家具，木板上长了霉；右边是条更窄的小巷，往里走几米就是围墙，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叶子被雨打得蔫蔫的，贴在墙上。

没人。

只有雨水顺着墙往下流，在地面聚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天上的乌云。他蹲下来，摸了摸地面的积水——还是温的，说明人刚走没多久。

旁边的墙根下，掉着个东西，是个小小的塑料发卡，粉色的，上面的水钻掉了一颗，沾着点泥。

队长把发卡捡起来，放在手心。塑料的凉意透过手心传过来，他突然想起什么，心脏猛地一紧——女儿早上出门时，也戴了个一模一样的发卡，粉色的，水钻掉了一颗，是上周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的。

雨还在下，砸在头顶的雨衣上，“砰砰”响，像在敲他的神经。他抬头看向巷口的警灯，红蓝色的光在雨里晃，晃得他眼睛发花。手里的发卡沾了雨水，有点滑，他攥得更紧了，指节泛白。

巷尾的风裹着雨吹过来，带着股霉味。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很重，混在雨声里，像台破旧的风箱。远处不知道谁家的狗叫了一声，很响，却很快被雨声盖了过去。

那只粉色的发卡，还在他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