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凡栖霄尘·卷一第一章·桃木符
终南山脉,绵延如苍龙伏卧。云深不知处,偶有流光掠空,是那修仙宗门子弟往来,于凡俗眼中,便是惊鸿一瞥的神仙中人。
山下,大靖王朝疆域辽阔,王侯将相,贩夫走卒,皆在这片灵气稀薄如薄雾的土地上挣扎求存。“仙门”高高在上,吞吐天地灵气,求那长生逍遥;凡尘碌碌营营,纳粮交税,只为活过一日三餐。仙凡之间,隔着难以逾越的天堑,那是根骨,是仙缘,更是无数凡人仰望而终不可得的叹息。
终南山处,清虚观青瓦灰墙,隐在古木苍翠之中。这一日,恰逢观内盛典——“三清诞辰”。山门内外,人头攒动,香火缭绕成云,直冲半空,与终南山常年不散的薄霭混在一处,信徒们叩拜的虔诚祷祝声嗡嗡不绝。
鼎沸的人声喧嚣里,一声极微弱的啼哭被掩埋。直到暮色四合,香客散去,留下一地狼藉的香灰与残烛,守门的小道士才在冰凉的石阶角落,发现了那个小小的襁褓。
襁褓中裹着的是一个男婴,他瘦小的身躯被一件浆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出毛边的旧衣袍紧紧包裹着。寒风呼啸而过,无情地掠过山门,吹得婴儿的小脸青紫一片,那细弱的哭声就如同刚离巢的雏鸟,在这清冷的山门处显得格外孤寂。观主玄尘子闻讯而来,手持拂尘轻轻扫过地面,俯下身查看。婴儿冻得瑟瑟,怀里却紧紧攥着半块硬邦邦的东西。玄尘子轻轻掰开那冻得通红的小拳头,露出半块啃咬得坑坑洼洼的桃木符,上面“平安”二字,早被口水洇得模糊发涨,木头纹理都泡得松软了。
“唉……”玄尘子望着山门外沉沉的暮色,终南山巨大的阴影吞噬了最后的天光,一声长叹融入渐起的山风,“大道无情,红尘多舛。既入我门阶下,便是缘法。”他枯瘦的手指拂过婴儿冰凉的小脸,“‘烬’者,余火微光,承劫不灭;‘凡’者,众生之途,亦有其道。便叫……李烬凡吧。”
山下,终南镇,靠山吃山。山脚破旧但整洁的小院里,住着孤身一人的李老汉。玄尘子抱着襁褓中的李烬凡叩开了这扇门。李老汉看着襁褓里那小小一团,听着观主讲述山门拾婴的经过,浑浊的老眼泛了红。他伸出树皮般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那微弱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襁褓传来。他什么也没多问,只是用布满老茧的拇指,极轻地蹭了蹭婴儿冰凉的小脸,低声道:“观主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这孩子。”
从此,李老汉肩上的药锄旁,多了个小小的背篓。李烬凡像株终南山里最坚韧的野草,在粗粝的岁月里扎下了根。他有着山里孩子特有的野性与机灵,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镇上的狗见了他都要夹着尾巴绕道走,十足一个“混世魔王”。
然而李老汉采药,晒药、分拣时,少年却能沉静下来,小小的身影蹲在摊开的药材前,眼神专注得惊人。他能将那些晒干后形态相似、极易混淆的“云苓草”与“枯藤根”,一丝不错地分拣开来,手指翻飞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条理。
那半块残破的桃木符,被李老汉用红绳穿了,常年挂在李烬凡的脖子上,紧贴着心口的位置,成了他唯一知晓的、与身世有关的模糊印记,仿佛承载着某种未知的命运与期许。
岁月在采药、炮制、赶集贩卖的循环里悄然流过十六载。终南山的云聚了又散,清虚观的钟声晨昏定省。李烬凡已长成挺拔的少年,眉眼间依稀可见旧道袍包裹下的清俊轮廓,只是那眼神深处,总沉淀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不易察觉的思量。生活的重担并未因年岁增长而减轻,“仙门”高高在上,山下凡尘的苛捐杂税却如终南山的藤蔓,一年比一年勒得更紧,也如那无形的枷锁,让百姓们喘不过气来。
这年初冬,寒风已带上了刮骨的力道。税吏催缴“香火税”的铜锣声,比往年敲得更急更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在终南镇破败的街巷里回荡,驱散了最后一点烟火气。李老汉佝偻着背,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颤巍巍地将家中仅剩的几枚铜钱和一小包压箱底、准备给烬凡换件冬衣的细软捧出来,堆在桌上。那点微薄的积蓄,在凶神恶煞的税吏眼中,无异于杯水车薪。
“就这点?”为首的税吏,王三,是镇上张财主家的狗腿子,他掂量着那点铜钱,嘴角撇出刻薄的弧度,一脚踹翻了屋里唯一的破木凳,“老东西,糊弄鬼呢?张老爷说了,今年“仙门”征得急,这香火税,一文也不能少!拿不出?哼!”他三角眼一斜,瞥见墙角晾晒的几捆尚未完全干透的草药,那是李老汉和李烬凡翻山越岭辛苦采来,指望着卖掉换点盐米的活命钱。
王三狞笑一声:“没钱?那就拿药抵!”他一挥手,身后几个如狼似虎的帮闲立刻扑向那些草药。他们的动作粗暴而野蛮,仿佛这些草药不是百姓们的救命之物,而是他们随意践踏的玩物。
“使不得!官爷!使不得啊!”李老汉浑浊的眼睛瞬间涌上绝望的血丝,那是爷孙俩熬过寒冬的唯一指望!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猛地扑过去,死死抱住其中一捆品相最好的“赤阳草”,那是能卖上价钱的救命草!“这是娃儿的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求求官爷开恩!再宽限几日……”
“滚开!老不死的!”王三被老汉的拼死阻拦激怒了,抬腿狠狠一脚踹在李老汉心窝上。那一脚又重又毒,饱含着一个狗腿子对底层蝼蚁的残忍践踏。
“呃啊——!”李老汉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破败木偶,被踹得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又软软地滑落在地。他蜷缩着,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抱着赤阳草的手无力地松开,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血沫,再无声息。那捆赤阳草散落一地,沾上了尘土和刺目的鲜血,仿佛在诉说着这世间的不公与残酷。
“爷爷——!!!”
凄厉的嘶吼撕裂了寒风,刚采药归来的李烬凡如遭雷击,背上的药篓轰然坠地,草药撒了一地。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兽,双目瞬间赤红,不管不顾地猛扑向王三,拳头带着十六年山野生涯磨砺出的全部力量,狠狠砸向那张狞笑的脸!
“小杂种找死!”王三猝不及防,被一拳砸得眼冒金星,鼻血长流。他恼羞成怒,反手拔出腰间的短棍,旁边的帮闲也一拥而上。棍棒如同冰冷的毒蛇,挟着风声狠狠抽打在李烬凡的背上、腿上、手臂上!剧痛钻心,骨头仿佛要裂开,少年被狠狠打倒在地,泥泞和草屑糊了满脸,鲜血从额角蜿蜒而下,流进眼睛里,视野一片猩红。他挣扎着,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低吼,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散乱的黑发,死死钉在王三身上,也钉在那些冷漠围观的邻居脸上,最后,绝望而狂怒地投向远处终南山半腰,那在暮色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那个所谓的“仙门”——朱红的大门,紧紧闭着,如同神祇冷漠合上的眼睑。“仙门”?香火?不过是吸食凡骨鲜血的饕餮!
“呸!贱骨头!”王三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揉着肿胀的鼻子,趾高气扬地指挥手下将草药席卷一空,“走!晦气!”一行人扬长而去,留下死寂的院子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世界死寂。只有寒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院门,卷起几片枯叶。李烬凡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他拖着几乎麻木的身体,手脚并用地爬到李老汉身边。老人蜷缩着,身体正在迅速变得冰冷僵硬,那双曾无数次慈爱注视着他的眼睛,空洞地睁着,映着终南山铅灰色的天空,再也映不出他的影子。
“爷爷……”少年嘶哑地呜咽着,颤抖的手轻轻覆上老人冰凉的眼睑,试图合上那死不瞑目的双眼。泪水混着血水,滚烫地砸落在老人冰冷的脸颊上,洇开一小片暗红。就在他手指触碰到爷爷脖颈皮肤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猛地从他自己心口的位置传来——是那块紧贴肌肤的桃木符!它从未像此刻这般灼热,仿佛一块被投入余烬的木炭,在死寂的冰冷中,骤然爆发出微弱却执拗的光和热!那暖流顺着血脉游走,竟暂时压下了刺骨的寒风和深入骨髓的剧痛。
这异样的灼热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少年濒临破碎的心上,也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一个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决绝的念头,带着血腥的铁锈味,从灵魂最深处炸开、升腾,瞬间吞噬了所有的悲伤与绝望,只剩下焚尽一切的冰冷火焰!
他猛地扯下脖子上那块温热的桃木符,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木棱深深硌进皮肉。他俯下身,用尽全身力气,将爷爷已经冰冷的、僵硬的身体背了起来。老人的头无力地垂在他尚且单薄的肩头。
李烬凡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他十六年温饱与贫寒、最终却吞噬了至亲的小院。目光扫过散落的药篓、打翻的破凳、地上那滩刺目的暗红血迹……最后,那燃烧着血与火的目光,死死钉在终南山深处,钉在清虚观那模糊的轮廓上,也仿佛穿透了山峦,钉在终南镇张家大宅的方向。
没有哭嚎,没有咒骂。只有一股凝练到极致的死寂杀意,如同终南山万年不化的寒冰,冻结了他脸上每一寸肌肉。他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院门。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踏碎了过去十六年所有温情的幻梦。
他没有走向镇里,没有走向任何凡俗的官府或可能的“公道”——那扇门,已经在他眼前被彻底砸碎、践踏成泥!他背着至亲的尸骸,走向了终南山最幽深、最险峻、连采药人都不敢深入的莽莽丛林!走向那个所谓的“仙人”居住、却也吞噬了无数凡夫俗子的地方!
山林的风骤然变得凄厉,卷起他染血的破烂衣衫。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背影,背负着冰冷的死亡,如同扑向深渊的孤狼,决绝地消失在终南山愈发浓重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里。
紧攥的拳头中,那半块桃木符的边缘,似乎被他掌心流出的滚烫鲜血浸透,隐隐发出微不可察、却无比执拗的暗红微芒,在浓稠的夜色里,像一粒不肯熄灭的复仇火种。那光芒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竟似有灵性般,悄然渗入他掌心被木符棱角刺破的伤口深处,带来一丝奇异而尖锐的刺痛。
此刻的李烬凡知道张财主和王三那些人绝对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何况他们本就觊觎爷爷常年采药的那一片“隐秘药地”。现在他必须要尽快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