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的盛夏，阳光把空气晒得发烫，梧桐树叶在热风里懒洋洋地摇晃，蝉鸣声铺天盖地，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裹进这燥热的喧嚣里。育红小学的操场上，刚升入三年级的林溪正踮着脚尖追一只黄黑相间的蝴蝶，白色连衣裙的裙摆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像只振翅欲飞的小鸽子。

“慢点跑！别摔着！”同班的女生在后面喊她，声音被蝉鸣吞没了大半。

林溪充耳不闻，眼睛死死盯着那只蝴蝶。它忽高忽低地飞着，翅膀上的花纹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是撒了把亮晶晶的星星。她跟着蝴蝶穿过喧闹的人群，绕过跳皮筋的女生们，一路跑到操场边缘那排茂密的香樟树下，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猛地往前扑去。

“哎呀！”林溪惊呼一声，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她只觉得胳膊被轻轻拽了一下，随即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小心点。”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像冰镇汽水划过喉咙的凉意，瞬间驱散了几分夏日的燥热。

林溪睁开眼，撞进一双漆黑的眼眸里。那是个男生，穿着和她一样的蓝白校服，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正微微低着头看她。他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强烈阳光的冷白，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落在光洁的额头上，衬得眉眼愈发清秀。阳光透过香樟树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像小扇子，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谢、谢谢。”林溪脸颊发烫，刚才跑太急，现在心脏还在砰砰直跳，说话都带着点喘。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上面沾了点草屑，赶紧伸手拍了拍。

男生没说话，只是松开了拉着她胳膊的手，转身坐回香樟树的树根上，继续低头看手里的书。那是一本厚厚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书，林溪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书名是《昆虫记》，封面上画着一只巨大的甲虫，看着有点吓人。

“你在看虫子吗？”林溪蹲在他旁边，手指戳了戳书封上的甲虫，“这个长得好丑啊。”

男生翻书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她：“它叫独角仙，是很有趣的昆虫。”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莫名让人觉得很舒服。

林溪眨了眨眼，指着刚才追丢的蝴蝶消失的方向：“我刚才在追蝴蝶，黄色的，翅膀上有黑色的花纹，你看到了吗？”

男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摇摇头：“没注意。”他的视线很快又落回书页上，手指轻轻捻着书页，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

林溪却来了兴致，她不明白这本书有什么好看的，里面全是些爬来爬去的虫子，哪有蝴蝶漂亮。她凑得更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书页，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还夹杂着香樟树的清香。男生身上也有类似的味道，干净又清爽。

“你叫什么名字呀？”林溪晃着两条小辫子，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有星星落进去了，“我叫林溪，森林的林，溪水的溪。”

男生翻过一页书，过了几秒才慢悠悠地回答：“沈知言。”

“沈知言？”林溪跟着念了一遍，觉得这名字真好听，像电视剧里的男主角，“哪个‘知’？哪个‘言’？”

“知道的知，言语的言。”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依然没离开书本，仿佛书本里藏着比眼前这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更有趣的世界。

林溪却不气馁，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水果糖，递到他面前：“给你吃，橘子味的，很甜。”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彩色的光，映得她的指尖都亮晶晶的。

沈知言终于放下书，看了看那颗糖，又看了看林溪期待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他把糖放进校服口袋里，指尖触到糖纸冰凉的质感，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看书呀？不和大家一起玩吗？”林溪盘腿坐在他对面，双手托着下巴，好奇地打量他。他的校服领口扣得整整齐齐，袖口也卷得一丝不苟，和其他疯玩得满头大汗、衣服皱巴巴的男生完全不一样。

“这里安静。”沈知言言简意赅地回答，重新拿起书，却没再立刻翻开，而是把书放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林溪“哦”了一声，没再打扰他，只是托着腮帮坐在旁边看他。她发现这个叫沈知言的男生真的很安静，安静得像这香樟树下的影子，不声不响，却让人无法忽视。风穿过树叶的缝隙，送来阵阵凉爽的香气，他低头看书的样子，侧脸的线条干净又柔和，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林溪！老师叫你去办公室拿作业！”远处传来同学的喊声，打破了香樟树下的宁静。

“来了！”林溪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对沈知言说，“我要走啦，谢谢你刚才拉我。”她顿了顿，指着他口袋里的糖，“那个糖很好吃的，你要记得吃哦。”

沈知言抬眼看她，点了点头，没说话。

林溪又冲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眼睛弯成了月牙：“明天我还来找你玩呀！”说完，她转身像只快活的小鸟，蹦蹦跳跳地跑向教学楼，白色的裙摆消失在香樟树的阴影外。

沈知言看着她跑远的背影，低头摸了摸口袋里的糖。糖纸被体温焐得有点软，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受到那小小的、硬硬的形状。他拿出糖，小心翼翼地剥开彩色的糖纸，橘子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橘色的糖块晶莹剔透，像一块小小的琥珀，被他放进嘴里，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带着一丝微酸，甜而不腻。

他重新低下头看书，只是这一次，目光在书页上停留了很久，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蝉鸣声依旧聒噪，阳光依旧炙热，但香樟树下的风，似乎变得格外温柔起来。

放学的铃声响起时，沈知言把书放进书包，慢慢站起身。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布满落叶的地面上。他走出校门，看到林溪正被妈妈牵着往外走，白色的连衣裙在人群里很显眼。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回过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立刻挥着小手冲他笑：“沈知言！再见！”

沈知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也挥了挥手，看着她被妈妈拉着走远，直到身影消失在街角。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刚才挥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回家的路上，沈知言一直把那片橘子糖的糖纸捏在手里。糖纸被他折成了小小的方块，放在校服口袋最里层，像是藏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路过文具店时，他停下脚步，看着橱窗里琳琅满目的贴纸，其中一张是黄黑相间的蝴蝶贴纸，翅膀上闪着亮晶晶的光，像极了林溪今天追的那只。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零花钱，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攥紧了口袋，转身离开了文具店。但那张蝴蝶贴纸的样子，却和那个穿着白裙子、笑容明媚的女孩一起，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晚上躺在床上，沈知言把那张糖纸从口袋里拿出来，借着台灯的光仔细看着。糖纸上印着小熊图案，边缘有些磨损，但依旧鲜艳。他把糖纸夹在最喜欢的那本《昆虫记》里，正好夹在介绍蝴蝶的那一页。做完这一切，他才满意地闭上眼睛，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橘子糖的甜香，梦里，有只蝴蝶飞过香樟树下，停在了一个女孩的发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