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雨时节,福州路的青石板总泛着层病态的釉光。老梧桐在绵密雨幕中臃肿成团,树皮褶皱间积着历代商贾遗落的铜绿,像是被岁月腌渍过度的酸菜。沈时砚将脊背抵在拾遗斋阁楼斑驳的墙皮上,指节残留的徽墨与生漆气息,正与樟脑味在鼻腔厮杀。父亲留下的鎏金怀表紧贴着第四根肋骨,链节缠绕的半截焦黑领带随呼吸起伏,苏州码子"七"的棱角刺着胸骨,恍若某种未愈的旧疾。
木梯的呻吟声比苏棠的高跟鞋早到七步半。她今天穿了件月白旗袍改的连衣裙,领口别着银杏叶银坠。那抹银光在昏暗中游弋时,总让沈时砚想起弄堂火灾那夜——泼天火光里蜷缩的铜刻漏,宣德年的古物在烈焰中冷眼旁观,水波纹在高温下扭曲成嘲弄的嘴型。
"砚哥。"苏棠将牛皮纸袋抛向积灰的八仙桌,碎钻美甲掠过光绪年的珐琅台灯。有张泛黄照片滑出来,1941年的外滩在相纸上洇开潮气。穿黑缎旗袍的女子擎着红伞,伞面金凤在暴雨中振翅欲飞。沈时砚的瞳孔倏然收缩:水洼倒影里本该是女子的面容,此刻却蜷缩着他婴儿时期的襁褓,锦缎上苏州码子的针脚与领带焦痕如出一辙。
"徐家汇藏书楼地窖里刨出来的。"苏棠用缀着水钻的指甲轻叩相纸边缘,"锁在昭和十四年的铸铁柜里,去年台风掀了穹顶才..."她忽然倾身凑近,龙井茶渣混着栀子精油的香气漫过来。沈时砚喉头一紧——这气息与母亲临终时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在记忆深处诡异地共振。
怀表毫无征兆地嗡鸣起来。沈时砚转身时撞翻了《申江胜景图》册页,夹层里跌出本硬壳画报。《支那事变画报》的烫金日文下,虹口公园的樱花正在铜版纸上簌簌凋落。画中女子抬起睫毛的刹那,腕间龙纹刺青突然翻涌,鳞片缝隙渗出航天器焊缝般的金属冷光。
窗外的雨声消失了。
怀表弹开的瞬间,黄浦江的鱼腥味灌满阁楼。沈时砚看见三重时空在视网膜上曝光的底片——2023年的酸雨正啃噬钢化玻璃的角膜,1941年的弹片在和平饭店彩釉玻璃上绽出冰裂纹,1643年的青衫客跪在钦天监漏壶前,吞咽的雪片里裹着发黑的星屑。那些雪落地的声响,竟与父亲哼唱的苏州评弹《玉蜻蜓》微妙叠合。
"抓紧!"苏棠的指甲陷进他腕脉,银杏叶银坠突然发烫,在皮肤烙下"守时"篆文。画中女子的红伞刺破纸面,龙纹化作铜绿菌丝缠上颈椎,CT片上的阴影开始随怀表节拍搏动。陆家嘴的霓虹在扭曲中坍缩成昭和年间的药铺招牌,意识坠入黑暗前,父亲的声音穿过二十年光阴:"等银杏开花时..."后半句被1634年的铜钟声碾成齑粉。
硝烟与檀香在鼻腔短兵相接。沈时砚从波斯地毯上撑起身时,水晶吊灯正将1910年的雪茄烟雾折射成七彩霰弹。本该镶嵌施华洛世奇的水晶坠子,此刻缀满透明水母状生物,它们啃食法兰绒流苏的声响,像极了母亲临终时的心电图杂音。
"沈公子醒得倒是时候。"红伞尖挑开织锦窗帘,逆光的身影如唐刀出鞘。女子腕间龙纹已生出蓝钢指针,随怀表走动发出老电梯钢索的嘶鸣。沈时砚摸向空荡的胸口——父亲遗留的怀表正悬在她腰间,焦黑领带末端绣着"沈九溟"三个褪色小楷,那是族谱上被撕碎的名字。
"你们把苏棠..."质问卡在喉间,镜中穿三件套西装的日本军官正凝视着自己。那人领口的"井上公馆"徽章泛着尸蜡般的光泽,残缺的右手断口处,百达翡丽月相齿轮正在血肉间缓缓旋动。
伞尖划过地毯,金线牡丹渗出朱砂:"那位苏小姐三年前就见过时虫蜕的皮。"泛黄的《申报》残页飘落,1942年分类广告栏里,"招租界地图校对员"的启事落款,赫然是苏棠祖母待字闺中的名讳。
装甲车履带碾过外滩的轰鸣穿透彩绘玻璃。女子猛地推开窗,1941年12月的寒风卷着工部局文件在雨中翻飞,那些盖着火漆印的公文掠过刺刀时,碎成漫天纸钱。某个宪兵怀表链反射的冷光里,沈时砚看见自己襁褓的刺绣纹样正在表盘上蠕动。
"子时三刻的上海——"怀表被按回掌心的瞬间,表壳烫得像块烙铁,"活人走左门,亡魂走右门。"
爆炸气浪掀翻巴洛克镜框的刹那,沈时砚看见女子挥伞劈开弹片。伞面金凤振翅的残影里,自己婴儿时期的棉布襁褓正在硝烟中舒展,那些菱格纹路裂变成精密齿轮,与苏棠的银杏叶项链锁孔严丝合缝。黄浦江的潮声忽然变得粘稠,他听见江底有无数怀表正以不同频率走动,像一场跨越四百年的集体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