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宗的冬日，总是来得格外早。才刚入腊月，九重飞檐已然覆上一层素白，细碎的雪粒子被朔风卷着，敲打在藏书阁七层的琉璃窗上，发出沙沙轻响，如春蚕食叶，又似情人的低语。

青玉案前，一盏青铜烛台摇曳着昏黄的光。烛泪蜿蜒而下，在摊开的《太虚衍道录》扉页凝结成斑驳的痕迹。执笔的手生着冻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稳如磐石，一笔一划在宣纸上留下工整的小楷。

百里清风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墨迹在低温下迅速凝结。他小心地活动了一下僵直的手指，目光扫过案头堆积如山的典籍，轻声自语：“还剩三十七卷。”

这已是惩戒堂罚他抄录的第九百八十二部经书。三年前，他还是外门弟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天赋平平，根骨寻常，唯独胜在肯下苦功。当同门在吐纳天地灵气时，他在挑灯夜读；当师兄们在切磋剑技时，他在后山苦练基础功法。十年如一日，终于以勤补拙，在上一届外门大比中跻身前百，获得了晋升内门的资格。

然而命运弄人。就在内门考核前三日，他在后山练习剑法时，意外撞破一桩秘事——天璇峰首座之子林昊正与一名黑袍人密谈。他慌忙回避，却已被察觉。当夜，他便因“偷学内门功法”的罪名被押入戒律堂，废去一身微末修为，贬为墨奴。

“吱呀——”

雕花木窗被粗暴地推开，三道剑光裹挟着风雪卷入室内。百里清风下意识护住案上未干的宣纸，却被凌厉的剑气余波掀倒在地。青石板冰冷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他抬头，正对上三双描金踏云的锦靴。

“哟，这不是咱们的‘勤能补拙’第一人吗？”为首的紫袍青年嗤笑着，腰间的天璇峰玉牌叮当作响，“这么晚了还在用功？可惜啊，废人就是废人，再努力也是白费。”

百里沉默地撑起身子，目光扫过林昊腰间那块代表内门弟子身份的玉牌——这本该也是他的荣耀。三年来，这样的折辱早已司空见惯，起初还会愤懑不甘，如今只剩一片死水微澜。

林昊似乎被他的沉默激怒，俯身抓起案上墨迹未干的宣纸：“听说你最近在查考上古道纹？”指尖腾起幽蓝火焰，舔舐着纸上的篆字，“一个连气感都失去的废物，也配参悟天道？”

火舌蹿起，百里清风看着自己抄录了月余的《太虚衍道录》在焰光中蜷曲焦黑。那些他每日寅时起身采集松烟、研磨制墨的心血，那些他彻夜不眠誊写校对的辛劳，此刻都化作纷纷扬扬的纸灰，落在他的额前、肩头，带着灼人的温度。

疼痛从指尖蔓延到心口——不是因为这羞辱，而是为那些被焚毁的心血。三年来，这些典籍是他唯一的寄托，每一笔每一划都凝聚着他未曾熄灭的向道之心。

“住手！”

清冽的呵斥自楼梯口响起。众人转头，见鹅黄裙裾拂过朱漆栏杆，苏璃月捧着鎏金暖炉款步而来。少女发间的玉簪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映得满室狼藉都显得黯淡。

林昊指尖的火焰倏然熄灭。他盯着少女腰间那枚刻着凤凰纹的玉佩，脸色变幻：“苏师妹...这贱奴损坏天璇峰功法典籍，我正代为惩戒。”

“惩戒堂只命他抄录典籍，未允动用私刑。”苏璃月声音如山涧清泉，却让三名天璇弟子齐齐后退半步。她径自走到百里清风面前，素手轻挥间，满地纸灰竟逆卷而起，重新聚成完好书页。

百里清风怔怔望着少女指尖流转的翠色灵光——这是枯木逢春诀，掌门一脉秘传。三年来，这位宗主亲传弟子总在他最狼狈时出现，七次相逢，七次解围，次次皆如雪中送炭。

他不知这位天之骄女为何对他这般照拂，正如他不明白三年前那场无妄之灾从何而起。他只知道，每次见到她，心底那份早已沉寂的向道之心便会重新搏动。

“还不走？”苏璃月突然转头望向西侧书架。林昊等人如蒙大赦，狼狈驾剑光遁走。百里清风这才发觉，她呵斥的对象并非那几个纨绔，而是书架上某卷正在剧烈震颤的青铜简。

幽蓝裂纹在简牍表面蔓延，纹路诡谲莫测。百里清风心中一动，踉跄扑向那卷《太虚衍道录》——三年来他遍阅群书，隐约觉得此简与某部古籍中记载的“封魔简”极为相似。

掌心触及书页的刹那，怀中突然传来灼热感。他怀中藏着一枚残玉，是三年前在后山拾得，因其质地温润便一直贴身携带。此刻这残玉竟与青铜简产生共鸣，烫得他心口发疼。

“别看！”苏璃月的警告迟了半拍。

泛黄书页上，那些原本模糊的批注在月光下泛起金纹，与他怀中残玉的纹理如出一辙。无数流光顺着指尖涌入体内，百里清风只觉得浑身经脉如被温泉浸润，三年来死寂的气感竟有一丝松动的迹象！

“这是...”他难以置信地内视自身。那些流光虽未重塑他的经脉，却在四肢百骸间流转不息，带来前所未有的充盈感。

藏书阁突然剧烈震动。百里清风被气浪掀翻在地，瞥见苏璃月结印的指尖绽开凤凰虚影。他怀中的残玉发出清越嗡鸣，书架上三千典籍无风自动，古老文字化作金色锁链缠向那卷暴走的青铜简。

“快走！”苏璃月的声音首次染上慌乱。

百里清风却怔在原地——青铜简的裂纹中正渗出缕缕黑雾，那气息与他三年前在林昊身上感受到的如出一辙！

破空声从四面袭来。十二道剑光刺破窗纸的瞬间，百里清风被一股柔劲推向西墙。他撞碎琉璃窗坠落时，最后看见苏璃月被黑雾缠绕的裙角，以及她抛来的那枚凤凰玉佩。

寒风裹着雪粒灌入口鼻，失重感唤醒了尘封的记忆。三年前那个雪夜，他也是这样坠落——不是意外，而是被人一掌击下悬崖！那只手掌的虎口处，分明有一道火焰状的疤痕...

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后颈触到温热的掌力，下坠之势被巧妙化去。百里清风在颠倒的视野中看见玄色大氅猎猎飞扬，掌门玉清子银白的长发间星辉流转。老者并指斩灭追来的黑雾，带着他翩然落在寒潭边的试剑石上。

“你看到了什么？”玉清子的声音比潭水更冷。

百里清风下意识按住怀中发烫的残玉。三年来掌门从未正眼看过他这个“罪徒”，此刻却死死盯着他沾着金纹的指尖——那些纹路正在缓缓消退，残留的暖流仍在经脉中涌动。

黑雾在潭面凝聚成狰狞鬼面。玉清子拂尘扫过，冰层下浮现血色封印阵图。百里清风瞳孔骤缩——那些符文的走势，竟与他这三年来在典籍中研究的某个失传古阵完全吻合！

“原来如此...”玉清子突然掐诀点向他眉心。

剧痛中，三年前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林昊与黑袍人的密谈、击向他后心的手掌、坠崖时看到的虎口疤痕...最后定格在玉清子冷眼旁观的身影上！

寒潭炸起冲天水柱。玉清子挥袖将他抛向来人：“带他去惩戒堂！”黑雾中探出的骨爪擦着他耳畔掠过，在石壁留下五道燃着绿火的抓痕。

“掌门！那青铜简...”百里清风的呼喊被罡风吹散。他最后回头时，看见玉清子脚踏七星阵图，霜刃般的月光将黑雾逼回潭底。寒潭边缘，一抹鹅黄衣角正悄然隐入松林。

冰层在月光下裂开蛛网纹路。百里清风被执法长老拖行着，青衫下摆浸透冰碴。惩戒堂的黑铁锁链扣上他手腕的刹那，怀中残玉突然灼热难当。

“罪徒百里清风，私启禁制引发魔气暴动！”审判长老的声音在穹顶回荡，青铜獬豸像的独角正对他眉心，“依律当废去修为，逐出...”

“且慢。”

玉清子的声音裹着霜雪卷入大殿。百里清风抬头，见掌门玄色大氅上沾着未化的冰晶，右手虎口处赫然有一道新添的伤痕——形状与他记忆中那只手掌的疤痕一模一样！

“此子交由本座处置。”玉清子拂尘轻扫，锁链应声而断。审判长老欲言又止，终是在掌门袖中隐约露出的半截青铜简前躬身退下。

百里清风的喉咙被无形力量扼住，整个人悬浮着飘向寒潭。途经试剑台时，他看见各峰弟子正在修补封印。人群边缘，一抹鹅黄裙角一闪而过，苏璃月发间的玉簪在火光中折出冷芒。

不待他看清，整个人已被拽入寒潭漩涡。刺骨的潭水灌入鼻腔时，他恍惚看见冰层上方炸开的凤凰虚影，十二道燃烧的剑气正将黑雾钉回封印。

“闭气。”清冷的声音贴耳响起，苏璃月指尖点在他眉心，凤凰玉佩绽出赤色光罩。百里清风在水中睁大眼睛——少女腰间的流苏正渗出暗红血珠，在水中晕开诡异纹路。

两人坠入潭底祭坛的瞬间，怀中的残玉破衣而出，与祭坛中央悬浮的青铜残简拼合成完整星图。三年来蛰伏在体内的暖流突然奔涌，他看见自己的皮肤下浮现出淡淡光纹，竟与祭坛地面的裂痕完全契合！

“果然是你。”苏璃月的声音带着疲惫的释然。她染血的指尖按在星图缺角，凤凰虚影从玉佩中振翅而出，照亮祭坛穹顶的壁画——画面中披星戴月的修士手持玉简，脚下踏着与寒潭封印同源的阵图。

壁画突然剥落。百里清风按住剧痛的太阳穴，破碎画面涌入脑海：玉清子将青铜简刺入少女心口的刹那、寒潭倒映的九重雷劫、自己跪在祭坛前描绘阵纹的双手...

“别看记忆残片！”苏璃月转身捂他眼睛，却被突然亮起的星纹灼伤。赤金血液滴入星图缺角，整个祭坛开始旋转。百里清风听见虚空中有锁链断裂之声，封印阵中央缓缓升起半卷焦黑的《太虚衍道录》。

潭水沸腾。苏璃月拉着他扑向石柱后的暗道，凤凰光罩在魔气冲击下裂开蛛网纹路。百里清风回头望去，只见玉清子的拂尘穿透水幕，卷走了悬浮的残卷。

“他要的不是封印，是补全。”苏璃月咳着血在暗道中疾行，“三百年前魔尊被星纹大阵镇压，这玉简就是钥匙...”

暗道尽头传来机关闷响。百里清风被推进密室，正撞见石壁上自己的画像——画中人身着星纹道袍，手持的玉简与他怀中残器完美契合。画像落款让他浑身血液凝固：玄天宗第七代宗主百里玄明，道历三千七百四十二年绘。

“你是星纹血脉最后的传人。”苏璃月倚着石壁滑坐在地，胸前的凤凰纹正在渗血，“玉清子当年取走的不是你的修为，而是封印在你神魂中的星核...”

密室外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苏璃月咬破指尖在虚空画出血符，百里清风怀中的玉简自动飞入符阵中心。星光照亮她苍白的脸，总是清冷的眉眼此刻浸满哀戚：“记住，星辰永远在轮回里等待重逢的轨迹。”

血符没入玉简的刹那，暗道入口轰然崩塌。百里清风在气浪中扑向苏璃月，却只抓住半截断裂的鹅黄发带。玉简爆发的星光裹着他穿透山体，最后看见的画面是玉清子的拂尘刺穿苏璃月肩头，而她笑着捏碎了凤凰玉佩。

剧烈的空间扭曲中，百里清风失去意识。最后的念头是三年来每个挑灯夜读的凌晨、每滴研墨抄书的汗水、每次被辱后的咬牙坚持...

凡骨亦可通天道，寒灯墨干终见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