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父亲拾来一束干草，插在宋毅的后颈，然后将他领到集市上，寻了一个阴凉处，准备售卖。

宋毅也知道自己要被卖了。

他会和两个哥哥一样，被人买去以后，从此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集市上很热闹，人来人往，各种诱人的食物飘散着香气，叫卖声不绝于耳。

宋毅看见一些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拿着糖葫芦，快乐的在人群里穿梭，无忧无虑。

这是他羡慕不来的福气。

父亲是个赌鬼，早年因赌，气死了母亲，之后失去了约束，赌起来更加肆无忌惮。

两个哥哥的卖身钱，半月不到，便被他输了个精光。

家里的东西也都被父亲搜刮去卖了，连那缺了角的米缸，都被他拿去典当，充了赌本。

所以宋毅经常带着几个弟弟来到这集市上要饭，以便果腹。

也正因如此，这集市上大多数人都认得这个领着三个弟弟要饭的瘦削小孩。

他们都知道这孩子善良。

每次要到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三个弟弟先吃。

他也绝不会打搅到别人做生意，只有在看到老板要丢掉什么东西之前，他才会跑上前去，礼貌的询问是否能把那个东西给他。

因为宋毅的善良和责任，这集市上的人们也都知道了他有个混蛋且不负责的爹。

此刻，集市上的许多人都同情的看着宋毅，又憎恶的看着那个拉着他的男人。

一个卖红薯的老奶奶忍着泪花，心疼的对着宋毅道：“孩子，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呢？”

老奶奶也很穷，平日里就靠卖些红薯为生，穿的都是粗布麻衣。

但她的心很好，每次有卖不掉的红薯，都会无偿的送给宋毅。

宋毅一直对这个老奶奶心怀感激。

许多次几个弟弟饿得前胸贴后背，嗷嗷大哭的时候，都是用老奶奶的红薯才止住了他们的哭声。

所以听到老奶奶的话，宋毅胸口一震，鼻尖一酸，险些要哭出来。

但最终他没有哭。

他就这样低着头，一动不动。

逐渐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这年头，因为时运不济，卖猪卖狗的不少，当然也不乏卖儿卖女的。

而且人终究与畜生有所不同，不管那一次卖，都能比卖畜牲的更能吸引别人眼球。

或许是出于好奇，但更多的，则是对孩子的同情。

“你这个男人，心怎么这么狠呢？”

有人对宋毅的父亲发出质问，义愤填膺：“这是你的儿啊，你怎么会想到卖掉他们？”

“是啊，你都卖掉两个了，还要卖？”.

更有知晓底细的恨不得冲上来给他两拳。

“........”

但面对众人的指责，这个四十多岁出头，嗜赌成性的男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脸得意道：“别人的儿，我还不敢卖呢！再说了，官府都不管我卖儿，你瞎操什么心？”

“你.....。”

人群一阵无语。

确实，如今的官府，由上而下，贪腐成风，个个只想中饱私囊，哪还管你老百姓的死活。

市井百姓们都知道，这个朝廷已经摇摇欲坠，只等哪一天，有人揭竿而起，长刀大马的推翻它，然后另立新朝。

不过这样的日子，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当然这也不是他们该操心的。

他们只想在这小小的集市上，安稳的生活，每天逛逛集市，也挺好。

他们也不会想到，正因为这小小的集市远离县府，是个贪官们瞧也瞧不上的穷地方，所以才能有这平静日子过着。

否则，就是另一番惨淡的光景了。

“这孩子，你买多少钱？”

正在这时，传来询价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是个须发花白，脸颊瘦削的中年道士。

道士面色很冷，一看便知寡言少语，身形修长，高出一众人等，着装是朴素的道士袍，洗的很干净。

突然有人认出了道士，出声道：“原来是紫云观的张道长。”

围观的许多人并不知道紫云观的张道长是谁。

甚至于紫云观在那里他们都不知道。

也许出声叫出道士名讳的人，只是在其他地方见过而已，否则这小小的集市，又怎会让一个道长埋没名声呢？

果然，道士没搭话，而是将目光放在宋毅父亲的身上。

本来伸出一根手指的宋毅父亲，此时突然想到道士的香火钱应该不少，便又一指变五指，道：“五百文。”

道士没有多言，伸手便到怀里去掏钱。

而宋毅看着父亲伸出去的五根手指，突然想起前不久王财主家买了一头猪，也是五百文成交的。

“看来在父亲这里，自己不过一头猪罢了。”

中年道士很快把钱递到了宋毅父亲手上。

这个混账东西此时竟然有些懊悔，心想：“怎么不叫一两银子呢？这样也好砍价啊。”

然后他在这一懊悔当中，奋力的拨开人群，突然又笑呵呵呵的向着赌场里跑去了。

他听不见背后众人对他的咒骂。

当然，众人也只敢咒骂而已了。

中年道士伸手取下宋毅后颈的草标，只是冷冷的说了一句：“跟我走。”

宋毅看到过两个哥哥被卖的场景，钱货一清，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

所以他不跑，也不想跑，低头跟着中年道士。

围观的人群一阵摇头，叹息。

有的甚至扼腕捶胸，觉得这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卖儿卖女的事？

然而本来就有这样的事。

宋毅跟着中年道士，只觉脑海中空空的，自己就像个木头人，不会思考，也没有灵魂。

卖红薯的老奶奶不知怎地追了上来，一把将他拽住，往他怀里塞了两个最大的红薯，然后一边流泪，一边就叮嘱道：“记着，要听话，不要求人，这世道，凡事都得靠自己，你越是求人，就越容易被欺负.....。”

老奶奶泪眼婆娑，满脸的皱纹都被泪水打湿了，似乎还有许多的话要对宋毅讲。

可就在这时，宋毅突然被一股吸力缠住，让他瞬间脱离了老奶奶的手，急速倒滑出去，扑通一声，便摔倒在了道士跟前。

接着便听道士冷冷的道：“跟上。”

宋毅不敢反抗，只得在人头攒动的集市上努力的多看老奶奶几眼，怀里抱紧了她给的红薯，心里记着她刚才说的话。

这个为数不多给与过他温情的老人，自此一别后，便再无相见之日。

“愿你一生安好，无灾无病。”

宋毅在心里为老奶奶祈祷，而后头一转，便跟着道士的步伐，往集市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