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苏轼《石钟山记》
七月流火,豫北平原被晒得冒了烟。
张逊瘫在一道干涸的河床里,草帽扣在脸上,露出的胳膊被晒得黝黑脱皮。考古队的人早就撤了,只留他收尾——说白了就是清理现场,把那些被断定“没价值”的碎陶片装袋。胃里空得发慌,早上啃的半个馒头早消化干净,此刻连胃酸都在灼烧喉咙。
“这破活儿,真不是人干的。”他扯下草帽扇着风,骂骂咧咧地起身。远处的殷墟博物馆隐约可见,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像个巨大的嘲讽。人家游客在空调房里看青铜器,他在野外被晒成狗,拿着刚够糊口的工资,连女朋友都跑了。
他踢了脚脚下的碎石,正准备扛起装陶片的麻袋,鞋底却突然硌了一下。不是石头的棱角,倒像是……木头?
张逊蹲下身,扒开浮土。夕阳的光斜斜打下来,照亮了一块嵌在河床岩层里的木板,边缘还残留着朱红色的漆皮。他心里咯噔一下——殷墟周边的河床多是沙砾层,怎么会有木板?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工兵铲,小心翼翼地刨开周围的土。木板越来越大,逐渐显露出方形的轮廓,上面隐约有云雷纹的刻痕。这不是现代的东西,看纹样倒像是……商代的?
心脏突然狂跳起来。他干考古十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这木板的工艺绝非普通民用品,倒像是大型墓葬的封板。可殷墟的王陵早在上世纪就被发掘了,怎么会在这里藏着一座?
“发了……”张逊喃喃自语,手都开始抖。他掏出手机想拍照,却发现这里信号全无。也好,先自己探探再说。
工兵铲挖到第三下,“哐当”一声脆响。木板下方是空的。他顺着缝隙撬开一道口子,一股混合着泥土和腐朽气息的凉风涌了出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暑气。
张逊深吸一口气,用手电筒往里面照。是个斜坡状的墓道,两侧的石壁上隐约有壁画。他咬咬牙,把麻袋往旁边一扔,猫腰钻了进去。富贵险中求,要是真能发现什么,说不定能评个职称,至少不用再干这收尾的苦差事。
墓道比想象中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腥气,像是铁锈混着某种动物的血。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摇曳,照亮了壁画上的内容——不是常见的宴饮狩猎,而是战争。头戴羽冠的士兵挥舞着戈,脚下踩着堆积如山的骷髅,天空中画着一轮血红的太阳,太阳里站着个模糊的人影。
“怪瘆人的。”张逊嘀咕着,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具骸骨,胸腔插着半截青铜矛,骨头都泛着幽绿的光。看姿势像是盗墓贼,大概是进来时触发了机关。
他更谨慎了,贴着石壁往前走。墓道尽头是间圆形的主墓室,穹顶上镶满了拳头大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白光,把整个墓室照得如同白昼。张逊倒吸一口凉气。
墓室中央矗立着一尊近十米高的神人武士像,青黑色的玉石雕琢而成,面目狰狞,獠牙外露,头顶生着双角,背后插着十二道羽翼状的石刻,双手握着一柄巨斧,斧刃上寒光凛冽,仿佛随时会劈下来。
而在武士像的手正下方,竖着一个巨大的木架,发黑的麻绳紧紧捆着一具骷髅。骷髅比常人高大许多,眼眶空洞地对着武士像,肋骨处有明显的断裂痕迹,颈椎却被一根粗壮的青铜链锁在木架顶端,链身上刻满了扭曲的符文,像是某种诅咒。
“这是……殉葬?”张逊皱起眉。商代殉葬常见,但用这么大的石像镇压,还用符文锁链,太反常了。他走近骷髅,发现木架底座刻着一行古文字,是甲骨文。
“……逆……天……诛……”他勉强认出几个字,心里越发不安。这墓的规格极高,石像和殉葬方式却透着诡异,不像是商王的陵墓。
就在这时,墓道入口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手电筒的光柱晃动。
“妈的,还真有人!”张逊暗骂一声,赶紧躲到武士像背后的阴影里。他屏住呼吸,看着三个穿着迷彩服的男人走进来,手里都拿着洛阳铲和工兵镐,为首的是个刀疤脸,眼神阴鸷。
“老大,真有货!”一个瘦猴似的男人指着夜明珠,声音发颤。
刀疤脸没理他,径直走到武士像前,盯着那具骷髅,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这是传说中的镇龙棺?”
“镇龙棺?”瘦猴不解。
“别多问,”刀疤脸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黑布包,打开里面是些朱砂和黄纸,“把锁链弄开,这骷髅头能值大钱。”
另一个壮汉举起工兵镐,就要砸向青铜链。张逊心里一紧,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么做会出事。
突然,武士像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那双由黑曜石雕琢的眼珠,竟闪过一丝红光。
张逊吓得捂住嘴,不敢出声。刀疤脸也察觉到了,猛地回头:“谁?!”
没人回答。墓室里只有三人的喘息声,还有……一种低沉的嗡鸣,像是从石像内部发出来的。
瘦猴腿一软:“老、老大,我看还是算了吧,这地方邪门得很。”
“怂包!”刀疤脸啐了一口,“拿了东西就走,哪那么多废话!”
他亲自上前,掏出撬棍插进锁链和木架的缝隙里,使劲一扳。“哐当”一声,锁链松动了。
就在这时,那具骷髅的胸腔突然起伏了一下,像是在呼吸。
“动、动了!”壮汉失声尖叫。
刀疤脸也慌了,转身就想跑。可已经晚了。
武士像背后的石壁突然裂开一道缝,不是机关,更像是被某种力量硬生生撕开的。一股强大的吸力从裂缝里涌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张逊正躲在那里,首当其冲。他只觉得一股巨力拽着自己,根本站不稳,惊呼一声就被吸了进去。裂缝在他身后迅速合拢,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刀疤脸三人惊恐的脸,以及那具骷髅缓缓抬起的手臂。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张逊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像是在失重的宇宙里漂浮。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流逝,只有意识还清醒着。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动,却没有四肢。
这是哪里?死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像是被人用棍子狠狠敲在后脑勺上。张逊的意识开始回笼,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车马声、叫卖声、还有人说话的腔调,古怪又熟悉,像是……殷墟博物馆里播放的商代语音复原?
他努力想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没有眼皮。
等等,没有眼皮?
张逊慌了,试图抬手摸脸,却发现自己没有手。他低头,看不到身体,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透明轮廓,像个没有实体的影子。
“我……变成鬼了?”
他试着往前飘,竟然真的动了。速度越来越快,穿过一片混沌的雾气,眼前豁然开朗。
脚下是一座巨大的城池,方圆不下百里,城墙是用夯土筑成的,高达十丈,上面布满了箭楼和瞭望塔,旗帜飘扬,画着玄鸟的图案。城内屋舍连绵,多是夯土台基上的茅顶木屋,间或有几座青铜器铸造坊,烟囱里冒着黑烟。街道上人流如织,穿着麻布衣裳的平民、头戴羽冠的贵族、身披铠甲的士兵,还有牵着牛羊的奴隶,都在忙碌着。
一切都如此真实,烟火气扑面而来,甚至能闻到烤肉的香味和牲畜的粪便味。
张逊飘到城墙上方,抬头望去。城头的箭楼之上,立着一块巨大的青铜牌匾,上面刻着两个古拙的大字,笔法苍劲,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他认得这两个字。在无数甲骨和青铜器上见过。
朝歌。
张逊的意识像是被重锤击中,一片空白。
朝歌……商朝的都城朝歌?
他穿越了?可为什么没有身体,只有灵魂?
一阵风吹过,他的透明轮廓被吹得晃动了一下。城下传来一阵喧哗,却不是惊慌的骚动,而是带着几分热切的期盼。一队车马仪仗正从城门进来,为首的马车由六匹白马拉着,车厢上装饰着黄金和宝石,插着十二面龙旗,气势恢宏却不张扬。
与张逊预想的不同,街上的行人没有跪倒在地。商贩们只是暂停了吆喝,平民们侧身让开道路,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甚至有几个孩童扒着货摊边缘,好奇地踮脚张望。
“是王上回来了!”一个挑着菜担的老汉笑着说,语气里满是亲近。
张逊愣住了。史书里那个荒淫残暴的商纣王,在民间竟有这样的声望?
正思忖着,马车在街心缓缓停下。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走下来一个身着玄色王袍的男子。他约莫三十岁年纪,身材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英气,却不见半分暴戾。头戴的冕冠垂着五彩玉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映得那双眼睛亮如寒星。
“王上!”街边传来清脆的童声。
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男孩,手里举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在离男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仰着小脸递出糖葫芦:“阿父说,王上打了胜仗,该吃糖!”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那男子也微微勾了勾嘴角,竟真的弯腰接过糖葫芦,还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声音清晰地传过来:“阿蛮又长高了,回去告诉你阿父,今年的秋粮税免了。”
“谢王上!”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了,引得一片欢笑声。
男子转身正要上车,瞥见街边一个卖陶器的老妪蹲在地上咳嗽,眉头微蹙,吩咐身边的侍卫:“带老人家去医官那里看看,药钱记在王室账上。”
侍卫领命而去,老妪对着他连连作揖,眼里满是感激。
张逊悬浮在半空,彻底懵了。
这就是帝辛?
那个被史书描绘成“酒池肉林”、“炮烙之刑”的暴君?
眼前的景象,分明是一位深得民心的君主。街道上的人们眼神明亮,步履轻快,市集里货物充足,连奴隶的脸上都不见绝望,反而带着几分对生活的期盼。这哪里是濒临灭亡的王朝,分明是一派国泰民安的盛世景象。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这荒谬的感觉。自己是学考古的,商纣王的暴行是刻在甲骨和史简里的铁证,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难道史书骗了他?还是说,他穿越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
那尊神人武士像,那具被镇压的骷髅,还有自己这诡异的灵魂状态……无数疑问像潮水般涌来,搅得他头痛欲裂。
远处的宫殿群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编钟的乐声随风飘来,清越悠扬。帝辛已经登上马车,仪仗缓缓向王宫驶去,留下满街百姓的欢声笑语。
张逊望着那远去的车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透明的轮廓,一股寒意混杂着困惑,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
他知道,自己看到的朝歌,一定藏着某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或许就藏在那位看似英明神武的商王身上。
风再次吹过,带着朝歌城特有的、温暖而鲜活的气息。张逊的灵魂在风中微微颤抖,他预感到,这场穿越,绝不仅仅是一场时空的错位那么简单。
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