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已经很深了,雾色稠得化不开分毫,偶尔有远光灯刺过浓雾,孤零零的车辆如甲壳虫般穿梭在灰色的长街上,这座钢筋水泥的丛林终于静了下来,在凌晨三点半。
远处的高楼上亮了盏灯,玄关传来轻微的声响,有人背对着泻出的暖光,对门外站着的小姑娘说道:“快走吧,司机等着呢。”
她的嗓子里有遮不住的疲倦感,清冷得跟沁了雪似的,尖细的鞋跟踩在大理石面上,整个人无处不透着冷淡。
但门外还留着学生头的小姑娘却毫不介意,她跟了应白大半年了,知道这人心比脸热,遂脆生生地回道:“姐,你又麻烦司机了吧?公司给你配的车,结果每次都为我服务,我都不好意思了。”她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脸上却没有半点羞怯的模样。
应白被她逗得露出点笑,眉目一下子便活了起来。她伸手拧了拧小姑娘的青涩脸蛋儿:“得了便宜还卖乖。”
小姑娘被她拧了一下,也不生气,很快高高兴兴地走了。应白望着她蹦蹦跳跳的身影进了电梯后,合上门,终于脱下从早上六点开始穿的高跟鞋,脚腕有些浮肿了,不过她是女演员,早习惯了。
她赤脚走进溶室,卸了妆,连保养都没力气做了,就这么素着一张脸扑到床上,将自己理在柔软的经被里,脑子木成一片,就这么跌人浊的梦中。
大概是浴室里未散的水汽潜进了卧室,她的梦里也下起了雨。
她在这场雨里又走回了那条巷子,身上还穿着那身白衬衫和蓝粥子。巷子的自墙被雨打湿成了灰色,一呼一吸间都满是混漉漉的雾气,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碎发,她跑了起来,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裙边。
她匆匆跑进楼道里,有些粗暴地跺着脚,将藏在身上的水满往外甩,半湿的头发随着动作黏在了耳后,黑沉沉的发丝一路落到唇边,她干脆用舌尖将头发挑了出去,几缕碎发就这么附在唇角。
应白没有管,她歪着头俯视着自己的鞋,鞋底上沾了些污泥,将本来干净的白鞋边弄得有些难看。
她抬起脚,往水泥台阶的边缘蹭,那些乌色的泥一点点地积在阶面上,又有更多被挤压得往边缘堆,最后嵌进鞋底的花纹中。
真恶心。
应白面无表情地想。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应白侧了下身,顺着扶手构成的错落空间往下看。
只见深棕色的木扶手上拂过一只手,那只手白净、修长,骨节不太明显,腕骨处微微凸出一点,是男生的手。
应白倒不急了,她半撑在扶手上,往外探出一分,悠闲地看着那个身影一阶阶迈上来。
好玩的来了。
唇角漾出一点笑,她仿佛在欣赏笼里跑动的仓鼠,连那点甜蜜的笑容都成了带着恶意的诱饵。
她的视线顺着那双手上移,白衬衫浸湿后,微微有些透明,布料在来人的手臂上,显出些微肌肉线条,再往上,能看到他领强上的头发就打湿了,木滴着发梢的强度啪地滑落,在脖须的皮肤上刻出一道水痕,又滑进锁骨中。应白没有作声,就这么站在最后一层的楼梯中间,看着他一点点落入陷阱。
男生不急不慢地往上走,不经意柏眼,看见拐过弯后的另一层楼梯上站着应白。
她一脚跨在楼梯高处,另一脚踩在几阶之下,深蓝的裙角吊在弯起的那只膝盖上,露出了一点纤细的小腿。
裙子很长,可他恰恰站在“之”字的下一层楼梯,而她站在高处,这样一抬眼,恰好能看见她脚踝上一点细骨。
偏偏她还在一下下地蹭着泥,细白的腿不断晃着,不时被荡漾的裙摆盖住,复又露出一些,湿漉漉的裙角带着重量,打在小腿上,晕染出一小片隐约的水光。
应白背对着身后楼窗的光源,而这光则直直刺进站在下层,正对着窗的男生眼中,他本就淡些的瞳孔被染成了褐色,可面上还是那么冷淡的样子,连根眉毛都没动。他脚下只停了一瞬,便面不改色地继续往上走。
应白还站在阶梯上继续蹭着鞋,男生却冷漠地侧身而过,看都不看一眼,将她落在身后。
只有他手背上的骨节,在错身的一瞬间,擦过她的手腕,留下些微的触感,还带着淋过雨的凉意,和细雪一样。
应白在他身后抬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前面的背影。他身形单薄,肩胛骨在轻薄的衬衫里撑出一点弧度。
她伸出手,用指尖在虚空里这么一划,琢磨着这弧度,然后笑了。还没等她收回手,脚下坚实的阶梯突然破碎,她顷刻间便感觉到了失重的惊慌感,惊叫一声往下落去,那个半明半晦的楼梯间,就这么迅速消大在视野里、跌入A限黑暗中。
只于抓住了她、下落的趋势止住。那只手很热,死命地握住她的手腿、快要让她痛叫出声,可她陷在黑暗里,连尖叫也觉得没有意义。然后不知怎么回事,那掌心里的温度如同藤蔓,烙印进她的骨面里、应自在黑暗中蒸了地,可那只手没有放开,反而更加用力地掐住她的手精。
突然,应白又被抵在墙上,她的手被反锢在身后,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受到灼热的呼吸打在她耳后,她下意识要挣脱,却被人压制住她的一切动作。
她此时穿的已不再是那身衣服,而是今天一直穿在身上的黑色礼服裙、那人的膝盖顺势抵在她的腘窝后,微一用力,便让应白失了力气,动弹不得。
应白咬着唇没有说话,那人却得寸进尺,问道:“躲什么啊?”然后那人默默地笑了。
她许多年都没听过他的声音了。
应白在黑暗里被惊醒,身体被被子捂得发热,头上身上满是汗。
她从三十二层的落地窗往外看,还是一片黑,床头的钟告诉她她仅仅睡了一个半小时。
应白支住额,试图抵挡头痛。她知道今天撞见了那人,心理状态不稳也是正常,可除了梦见今日重逢时的景象,她还梦到了不知多少年前的光景。
更令她烦躁的是,尽管不想承认,她还是动摇了,这感觉如同一把细锥,从缝隙里刺进她伪装了那么多年的盔甲,叫她的心脏一片酸痛——就在九年后再见应苍林的第一夜。
应白咒骂着,倒进被子里,用手盖住眼睛,将一片混乱的心思全部理在黑暗中。
应自后来没睡多久,便到了该起的时候
早上六点半,助理小唐便开始叮铃叮铃的按门铃,那架势活像拆家的哈士奇。
门开了之后,应自果然木着一张脸,巨大的蛋镜罩住了半张面孔,前暗主奇。
小唐立刻谨上杯黑咖啡、应白接过来抿了一口,脸更臭了小唐性子又活泼,天崩地裂都别想让她不吵,哪怕一秒都不行。她看着应白这副上班如上坟的冰山脸,嬉笑着打岔:“姐,这咖哪难喝吧?特意挑的一点奶都不加的黑咖啡。没办法,虽然难喝度百分百,可消肿度百分之二百啊!保证您今儿又是脸最小,皮最紧,艳压方圆二百里没商量的牡丹花。”
应白差点被她气笑,两人处了半年,如今小唐和她也算亲近,她直接给了小唐一栗子:“别吹了,按你这风格的吹法,我不久的归宿就该是去春节晚会艳压李老师了,给我积点德吧。”
被这么一打岔,缠了应白半宿的旧梦倒也散了大半,应白的脸色好看了些。
可好景不长,等车开进片场,应白又明显沉默了下来,小唐怎么插科打诨也没用,于是瞄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姐,要不咱还是把墨镜戴上?这个月的冷艳通稿有些超标了,如今刚入组,片场还蹲着不少狗仔队,要不咱忍忍?等下个月咱再来当那乱世巨星!”这意思是让她别耍大牌,但小唐就是能把话说得委婉又逗乐。应白懒得和她贫嘴,直接戴上墨镜下车,唇角带上一点恰到好处
的微笑,美艳、高贵又不失温柔的大明星,她演了这么多年,早得心应手了。
她刚进组不久,如今还没正式开拍,还是剧本围读阶段,接下来还得上训练,威亚、枪械、打斗都得练,时间还长着呢。
幸亏这是大导演的作品,否则就这群腕儿,哪能腾出那么长空档?应白下车前就换上了高跟鞋,躲在墨镜后面,端着一杯没喝尽的黑咖啡,一路走到了会议室。
一推门,应白看到导演、制片、编辑、副导演、选角导演加上主要演员居然已经满满坐了一屋,她的头皮瞬间麻到天灵盖儿,但脸色却生点没变,大方地笑着落了座,嘴里说着:“是我来迟了吧?各位前辈,实在对不住,下次绝不会了。”
其实她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比原定时间早到了,可昨天她来剧组初次碰面结束后,就因为有其他行程提前离开了,肯定是这里出了问题。
可那又如何?这档口上难道还能容她站在这儿细细辩解自己没迟到吗?那才是真不上道。
干他们这行,有时候多开一天机就能烧小一百万,腕儿越大,时间越按秒来计算,所以有时候下风下雨下刀子也得上,谁耽误了就是谁捅娄子,天大的理由也不好使。
若是平时也就算了,可这满座的前辈,应白虽然出道多年,可资历在这群人面前也就是口下酒菜,所以只能先吃了这哑巴亏。
她拉开椅子,快速坐了进去,身姿微倾,丝丝缕缕的发缠了半身,落在肩上,从视觉上切割着如玉的肌肤,发丝弹了下来,恰巧,那尖梢拂过旁边人的手背。
旁边人倒是好定力,这般活色生香的美人,一分都没落进他眼里,他没避,也未迎,反倒是挑了半边眉毛,似笑非笑地瞄了她一眼。
应白倒真不是故意的,只是她本就来得迟了,这张桌就剩这一个空位,若要大张旗鼓绕到另一面,更显得她事多。
于是她也未接那一眼,只是浅笑着和坐在另一旁的男主演点头示意,顺便将那惹了乱的青丝全拢到了另一侧肩旁。
男主演李舒是近几年势头正盛的小生,童星出身,走的是最正统白科班路子,气质正,骨相正,演技也正,笑起来像白日里的太阳,让心头一暖。
靠着这股子爽朗的精气神,李舒实打实地积累了从小姑娘到老答的路人缘,如今打算转型,就憋着这股劲儿打算借大导演的东风直因此,李舒心里也是希望剧组成员间能和和气气,结个善缘的,便上青云。
替应自接了一句:“没事,这次是大家都来得早,下次早开工的话,我给大家买豆汁,尝尝这好东西。”
他说到最后笑得挤眉弄眼,分明是要借着玩笑缓和缓和气氛。男主演发话,大家也都给面子地笑一笑,应白更该承这个情,便垂醉笑了一下,回道:“那就先谢谢师哥了。”
他们是三大院里同一所学校毕业的,虽差了几届,可圈里向来讲个纽带、叫声师哥也是应当。
只有一个人没笑,他还是那副万事不入眼的样子,他腕间的白贝袖扣擦着桌面,修长的手指摆弄着金尖笔,不咸不淡地用笔帽在桌上叩了两下,声音极微,大概也就他一个人能听到。
可除了他,应白也听到了。
她心头像被啄木鸟轻啄了一口,仿佛一声叹息。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个习惯。
应白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却也坚持着没有回头,低下头翻起了剧本。
人到齐了,便能正式开始了。导演林理玄扶了扶老花镜,透过半月镜打量着场上的人,笑眯眯地问道:“小李,小应,剧本呢,你们应该都看过了,但我的习惯你们也都知道的,剧本随着拍摄有改动是很正常的,你们拍摄中有什么意见和想法,也都可以大胆说出来。
“当然了,拍过的戏要推翻重拍,也是很正常的,到时候,可以哭鼻子,但哭完还是要继续坚守在岗位上的,做得到吧?”
大导演的戏,哪是这么好上的?为了这个机会,两人无不是经过干锤百炼,就算知道要求严苛,那也是甘之如饴。
但不等二人顺势表个忠心,导演便继续说道:“给你们正式介绍一下,小应旁边这位年轻人是我们剧组这次请来的顾问。”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应白身旁的男子。
作为一个期组幕后顾问,他长得过分好看了些,也过分年轻了此他的身上还带着些冷意,坐在这群十分会来事儿的娱乐圈人精中间,显得格外突兀。
导演却没管那么多,继续说道:“你们也知道,这戏借了不少真事儿打底,蒯本底子厚不厚、牢不牢,就得看能不能抓住这些案子的精髓了。”
“何况有些案件还没脱密,所以我请了我的老友——政法大学的洪教授出山,但他这两年身体不太好,适应不了跟组强度,所以派了他的关门弟子来从中协调、调度。”
林导刚说完,又看着应白笑眯眯地说:“对了,小应,他和你还是同姓,你们这个姓可不常见,说不定几十年前还是本家呢。”
导演的话在片场从来大过天,所以这句根本算不上认真的调笑,也让会议室瞬间洋溢着欢快的气息,人人都笑得一副真心样,包括应白。
她一边笑一边想,可不是吗?
方桌上,人人笑得欢快,应白这个女主角更是笑靥如花,可唯独那人,还是那副淡泊的样子。
台面上,那只一直握着钢笔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桌下,借着身姿和桌椅的遮掩,蓄势待发。
应白正打算拢一拢从耳后掉落下来的散发,突然颤动了一下,那缕拢到一半的发又掉了下来。
有只手,悄悄伸到她的腰间,对准她最怕疼的地方,狠狠地掐了一把。
她那从昨日起就悬在心里,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的别扭心思,像个始终充着气却不知何时爆炸的气球,终于在此刻被扎破了,炸得她又酸又疼。
应苍林看着旁边这人掩在发间、红透了的耳朵,终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抹笑。
应白心里想,世人总爱说她是妖精转世,哪怕一张绯闻照片也没到过,却总爱往她身上安些荒唐的暖味传闻。她虽不在意,却也觉得有
些无语。
她是荒唐过,可她打出生落地起,就只对一个人荒唐过。
这人,现在就坐在她的旁边,笑得讨厌极了。
应白被撩拨了一下,就那么一下,便觉得耳朵跟烧起来似的。她在心里暗暗啐了自己一口,怎么就这么经不住逗?明知那人不怀好意,还如此方寸大乱。
她又暗暗在心里嘲讽了自己一把,自己都快成镇守尼姑庵的住持了,哪来的什么凡心?
她将所有反应归于单身许久的负面效应,继续全心投入剧本围读当中。
林导能在第五代导演里占据如今的地位,自然是有过硬的本事的。这剧本算不得薄,却被他三言两语将主线剖得干干净净,再稍稍点拨个两句,在座几位便明白,这支线与主线间,且有的变呢,不到最终剪辑,谁也料不到结局如何。
待到散了场,自然是众人各种套近乎的好时机,说是闲聊,可谈笑背后全是算计。
谁会嫌自己戏份多?谁又不想挑那戏眼的大梁?要知道这番位虽然定了,可谁出彩,谁的“人设”能得观众眼缘,里面学问可大着呢。
都上了林导的戏了,谁心里没点冲奖的念头呢?
散场后,几个主演扎了堆往导演身边站,聊天地点换到走廊外。这部片男性角色多,就算是李舒,也熟练地加入了“战局”。
应白眼见所有人都走上前去把导演围素了,便十分相心自己傲了男人戏的镶边女主,若再不争上一争,她不如真绞了天发做姑子去电,那才是真正淡泊名利的六根清净。
于是她深吸了口气,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进去,李舒膘了她一眼,
明白这是个逞强的。
可他也没想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不想争个上进?这时劝她才是挡人前途呢,所以他给她递了个话头:“这次终于能和师妹合作了,我可是听说师妹是著名的‘保一条’①,这次师妹可得顺带保保我。”
两次下来,应白就知道如传闻一样,李舒确实算是个好相处的。他们是男女主演,番位也是早定了的,结盟起来共同争取他们那条
线出彩,十分符合双方的共同利益,应白便笑着接了他的话:“那都是他们开我玩笑呢,师哥你就别来揭我的底了,何况在林导面前,我就是张白纸,这次是打算铆着劲儿偷师来了。”
李舒递来顶高帽子,她可不能真老老实实地戴上,顺手就给导演戴上了,反正整个剧组导演最大,头大戴高帽,妥了。
林导显然是常年接高帽接到脱敏的,遂笑呵呵接了,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想学当然能学,就是要吃苦,别看你们年纪小,我这里可是一概不容情的,别的不说,剧本都看过了吧?这次跨度大、场景多,做不了顺拍,对你们的情绪转换要求也高,能克服吗?”
李舒和应白交换了下眼神,都看见了彼此眼里的光,难度大,自然也就意味着出彩,他俩心里也就有谱了。
其他人自然也想来分一杯羹,几个配角顺势插了进来,话头一会扯到东,一会儿扯到西,面上一派祥和,底下全是讲究。
或许是经常熬夜,又不太方便洗澡,男人堆里好几个工作人员身都散发着一些不好闻的味道,偏偏他们又完集地站成一,应白站在他中回,感建到了不活。她不措话时就尽量屏自理吸,偶尔借着转换要势模口气,这正柳得热火朝天的,她不能做那个扫兴的人可这么下去真没完没了了。“林导。”
不知什么时间,那位应顾问过来了,出声打断了交谈。他穿得体面,长得俊朗,在这堆演员里都挺出桃。
林导见了他,倒是挺客气的。
那位应顾问继续说:“林导,关于您之前咨询的案子,我这里准备了一些材料,不过这些都是内部材料。”言外之意是只方便他一个人看。
林理玄是出了名的编导不分家,在剧本的构思和修改方面都参与得很多,听了这话果然大感兴趣,立刻打算和他一起找个地方私聊。
釜底抽薪,最重要的“大佛”被拉走了,这局自然也就散了,各人的算盘虽然都落了空,可好在自个儿的算盘没打完,别人的也没打完,倒也公平。
应白也随着大流往外走,可脚步到底急促了些,旁边的李舒看到了,安慰她道:“剧组老爷们儿多,又爱熬大夜,身上散发的气味确实不太好闻,没办法,只能自己适应了。”
应白自然不会在他面前露怯,只微微笑了笑,道了声谢当作回应。
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往外移,看见了导演和应苍林并排走着的背影。她有多久没见过应苍林的背影了?什么时候他都长这么高了?他的肩线舒展平直,被包裹在剪裁合体的西装里,腰上顺着收拢,勾勒出副藏在衣裳下的好皮相。
“这个应顾问,倒有点意思,我们刚在那儿难受着,他轻轻巧巧把人请走了。”李舒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然后开玩笑说,“不过倒歪打正着救了你,你运气不错。”
他说完这话,没等到回应,侧头看了看应白,发现她有些怔愣。见他望过来、应白才如梦初醒一样回过神来,如春来燕子点过水塘,漾起一丝淡到极点的笑。她回道:“是啊,我运气不错。”李舒觉得有些奇怪,但终究不算与应白熟识,于是撂下这茬,若有所思地说道:“但说真的,林导是真挺看重他的,不是个棒槌,看这架势,他对剧本的影响不小。”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底下意思门儿清,这是块能撬的砖。
应白没有作声,径直走了。
接下来两天的围读,应苍林都出席了。他还坐在那个位子,跟块木头一样戳在那儿,不发言也不参与,就默默玩着金尖笔,一下一下敲在纸面上,明明没多大声响,却还是让应白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焦躁,仿佛从毛孔里蒸腾出一层薄薄的汗,附在身上,抹不尽,甩不掉。
她只觉得生厌,笔帽叩击发出的声音令人生厌,坐在旁边隐隐传来的热量令人生厌,长桌底下被西装包裹着的腿若有似无地擦过时留下的触感令人生厌。
从背后不时投过来的、仿佛带着温度的视线,最令她讨厌。
应白跟迎客松似的全程朝着导演那边望,身子都不带歪半下的,这么一场围读下来,她差点把脖子给扭了。
可事实往往不尽如人意。
好容易盼到要散会了,应白完全是靠着女明星最后的矜持,才阻止自己跟上了发条的弹簧似的飞离现场。
反正林导最近总是拉着应苍林,两人跟谈心事一样关在小黑屋里、谁也见不着导演人影。
应白在心里腹诽,“唐僧肉”让“猪八戒”给占了,魑魅魍魉都没处下手。
她倒是吐槽吐得痛快,却也不想想,应苍林要是“猪八戒”,她也把自己挤对成小鬼了吗?
可这回“唐僧肉”先发话了:“小应啊,你演的就是律师,故事也要从你的视角展开,你立住了,这本子才有了骨架。你的表演必须具有说服力,让观众真的相信你是个愣头音律师。
“这方面我建议你多和应律师请教,别看他年纪轻,手上经历的案子可不少,趁着他这几天跟组,你抓紧时间多和他交流交流。”“唐僧肉”都这么说了,她个小鬼还能怎么着?她自然是笑得谦虚极了,答应下来,然后今儿第一回扭头望向了那被她腹诽了半天的“猪八戒”。
只见今天这“猪八戒”梳了背头,发丝整整齐齐地拢在脑后,一丝不乱。他明明该是个稳重成熟的律师,可偏偏眉毛斜飞入鬓,眉色极浓,生得一双俊目,眼尾微微挑了一线,如同字尾洇开的墨。
这倒是个极标志的“猪八戒”。
见她望了过来,他浓黑的眼眸盯着她,用视线锁住她,是极专注的样子,可唯独眼底没有多少光亮。
仿佛是触碰了空气里微小的静电,应白被那目光缠得心烦,脸上客气而礼貌的笑容不自觉地淡了去,就这么回望着那个人,翘起的唇角也冷了下来。
看见应白破了功,那人倒是笑了起来,这一笑,便如同春日里将将化开的冰河,还能看见细碎的浮冰在水上漂着,可眼中粼粼的波光,昭示着他此刻有多么愉悦。
能卸下她的防备,可真让人自得。
“我这边自然是方便的,不知道应小姐有什么想交流探讨的?”他温文尔雅地开口,说得客气极了。
那点客气倒激起了应白的好胜心,她这样自傲的人,怎么能容许自己是失礼的那一方?于是她也重换上谦虚有礼的模样,笑着回道:“那
是自然,能向应老师请教是我的荣幸,任何时候您方便,我就方便,该向您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这算是混剧组养成的习惯,这几年不知为何,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员对那些不知道如何称呼的、算不清辈分又怕得罪了的人,统统都称一句“老师”。这称呼比菜市场门口堆的一捆捆批发的大白菜还寻常,你在一个剧组能找到的便宜“老师”比在市一中门口放学时见的都多。
不过应白是挑半边梁的女主角,这番姿态对于主演来说可谓是不低了,当然,她也不是做给他看的,而是做给导演看的。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应苍林微挑了半边唇,笑着下了就这样,围读结束后,应白只能选择“躺平”了。
结论。
她慢腾腾地收拾着东西。总共就一本剧本加一本笔记,她硬是收拾了十来分钟,眼瞧着本子就快被她摸出花儿来了,就指望着应苍林能忘了这话头儿。
毕竟成年人的世界里,说了下次约饭,那估计也就是哪边凉快哪待着去吧。
可大概是多年律海沉浮,反倒催生出应苍林以前也从未具备过的实心眼子,他就这么站在墙边看她折腾,神情宽容得跟看三岁孩子学使筷子也差不离了。
应白还在那磨蹭着试图拖延时间,会议室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还兀自低着头。她突然觉得手背一热,耳后有气息拂来,撩动了她发,在脸颊上留下针尖大的麻痒。她本能地想往后退,却一下子抵在一个宽阔的胸膛上。
应白大概也是昏了头了,在这样的慌乱间,一下回了头,却没有到那人贴得这样近,小巧的鼻尖从那人的侧脸擦过,似触非触,徒留温凉的触感引人遐思。
他们靠得这样近,连睫毛都成了蝴蝶的翅膀,稍稍扇动,便能够心里掀起一阵风浪。
应白不是没有被人抱过,当了这么多年的女演员,亲密戏也拍过不少,可唯独这个人的体温,她记得这样清楚,清楚到让她隔了这么多年,还是坐立难安。
“慌什么?”应苍林轻轻问道,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的戏弄,手指顺着她的手背往上,伸进指缝间与她纠缠,十指交错,不留一丝缝障。这句话,是当年她戏要还年少的应苍林,看着他慌乱的眼神时,歪头笑着问他的那句话,如今被原样奉还。
应自咬了唇,刚要发火,应苍林的手却从指缝滑过,顺势拿走了她手里的剧本,一下退了个干干净净,立到一旁,拿起剧本随意翻了翻。
转眼他就正色说道:“这里面的东西我都看过,但我看过的东西你未必都看过。”
撂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后,他合上剧本,微侧了头,笑着问她:“这部戏,对你很重要吧?”
应苍林背对着窗,屋外的太阳很盛,扑进来的阳光把空气中的微尘都照得显眼,他的面容被光影切割得半明半暗,正如多年前那个午后,她也曾像这般站在逆光处,同他开一些暧昧而带着恶意的玩笑。
应白知道,她丢弃过的狼崽,没有如期消失,反而在成年后来寻仇了,这是她的报应,也是她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