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盛夏。
宗舜中学四楼的某间教室。
吕伟群正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一份试卷,慷慨激昂地无尽发挥着,纵使唾沫横飞,也誓不罢休。
现在的天气热得人不免有些恼火,馋躲在窗外楼下的浓荫里歇斯底里般长鸣,骄阳横挂当空,即使是下午也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天花板上的风扇全速地转着,但吹起来的风却仍旧夹杂着燥热的味道。
而讲台底下的学生也全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作为高三一班这个纯理班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吕伟群看到这番场景虽然说是家常便饭,但也不免有些暴躁。
饭吃多了还会撑着呢。
“喂喂喂喂喂!都干什么呢!”吕伟群拿着戒尺敲着讲桌,再配上他这一副讲课和闲聊完全是两个语调的大嗓门子,不少学生都被震得一激灵,抖了抖精神,“这一天,才热成什么样就不听课了?”
但反观他自己,身上那件紫色短袖衬衫早就被汗水浸湿了大半。
而坐讲台旁边的学生也正了正身子,十指交叉掰了掰关节,发出“咔”的声音,以一种表情极其扭曲的神态从桌子上爬了起来,朦胧着眼盯着黑板。
肉眼可见起来得有多艰难。
“既然大家来学校了,就学学习,不然你请假多好,在家一待,空调一吹,来这受什么罪。”吕伟群劈头盖脸一顿骂,恨铁不成钢地把试卷翻了个面,“现在来看一下第十八题啊,这道题……算了,找个学生讲吧,也能让你们调动一下积极性,那就……你,刘本川,上来讲。”
他用戒尺敲了敲讲台旁边那男生的桌子,刘本川也刚从睡梦之中醒来,还是被吵醒,自然对于外界的一切事物都有一点懵,不过能压得住起床气就已经非常不错了,俩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看着。
“看什么,就是你,撒冷的。”吕伟群瞄了一眼那男生的桌面,叹了口气,又是一个啥也没有的,他把自己的卷子拍在讲台上,然后就溜到底下端保温杯喝水吹风扇去了。
刘本川用两只手用力地搓了搓脸,眯着眼上了讲台,拿根粉笔抄起卷子就在黑板上写了起来,不情愿三个字就差写脑门儿上了。
吕伟群一脸好奇地盯着黑板,想知道这孩子能写出什么个答案,而底下的同学自然是没那个雅致的,在经历过吕伟群刚才那么一吓,倒也不耽误什么,醒了之后心里暗骂一句就继续趴着睡了。
刘本川写完答案,转身把粉笔卷子一扔,迷迷糊糊地下了讲台,差点没一个步子没站稳从上面摔下来。
吕梁群皱着眉,一只手比这“耶”托着下巴,想从这男生的答案里找到一丝正确的痕迹,但却又一点都没看懂,正当他有些不解的时候,将目光放到了全局,一瞬间明白了。
这他吗叫答案啊,这他吗叫涂鸦!还是随心所欲式涂鸦!
吕伟群好悬一口气没喘上来,这男生已经是整个学校里最优秀的苗子了,长得也挺阳光帅气,就是这一黑板“拿手好字”,让他费了不少心。
“哎我老天爷诶!”吕伟群一拍脑门,叹了口气,决定干脆还是自己上去写吧。
而反观刘本川,人家早就回座位上又继续趴着睡觉去了。
吕伟群抄起板擦把上面一片只能依稀看出一点点是数学解题步骤的刘式画作擦掉,拍了拍身上的灰之后一板一眼地把标准答案和自己的简便解法写了上去。
吕伟群写完最后一个字,拿着试卷转身对着大家,刚要开口,一阵如雷贯耳的铃声响遍了整栋教学楼,底下的学生开始躁动,整栋楼都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
吕伟群也没办法,手一挥,放学吧!
现在刚刚放完暑假,正在补课阶段,放学时间也比平时早了一节课,底下的学生早就收拾好东西了,等着他们的老头发号施令完就立马冲出后门了。
吕伟群看着他们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茫然与无奈。
这是在一所镇里的高中教书不可避免的问题。
他又叹了口气,拿着试卷打算离开,却发现旁边的男生还在睡着。
这昨晚是干什么了?
吕伟群走过去用手指敲了敲他的桌子,随着“嘟嘟”两声,刘本川又睡意朦胧地睁开了眼。
“小子,放学了,赶紧收拾东西回去吧。”吕伟群说完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男生的肩膀,随后径直离开了教室。
刘本川从桌子上爬起来直了直腰板儿,转头瞄了一眼教室前门墙上的挂钟,抽出桌洞里的手机,拎着书包挂在肩上朝着外头走去。
而在另一边的一栋二层小楼里,一名少年坐在卧室书桌的电脑前,眼睛盯着屏幕,耳朵里塞着耳机。
阳光透过窗户斜打了进来,把他包裹在了光影之间。
少年的神情寡淡,面部有棱有角,五官轮廓清晰明了,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攻击力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冷毅感,黑色的瞳仁,双眼皮上方的剑眉,搭在额头上的短袖刘海,更体现了他本人的帅气。
“叮!”您收到一条微信消息通知。
少年偏头看向桌子上的手机,犹豫两秒后伸手拿了起来,在上面划了两下,聊天框上方的名字是:沈明燕。
对方发来的是一条60秒的语音。
[沈明燕]:小生,明天去新学校报道,不要忘了啊,到了那边先适应适应……
语音还没播完,宋陈生就给掐断了。
他把手机摁灭,扔到了一边。
沈明燕是他的母亲,准确来讲,是继母。在他十二岁那年,父母就已经决定了和平离婚,各自去忙了自己的事业,但还没过多久,这个才比自己大十六岁的的女人就进了家门,不需要工作,不需要有什么本领,只是每天在家里穿的暴露一点,声音嗲一点,就能月月买四五个名牌包包,宋陈生一度认为十分恶心,从来没服过她的话。
他转头看了看窗外,太阳还在天空中挂着,不过已经碰到了西山头,一群飞鸟从外面的玉米地上空飞过,光线沿着他们的躯体,将影子映照在了窗台上,时刻翻腾着……
宋陈生叹了口气,心情五味杂陈。
他本是辽海市辽海一中的准高三学生,打架斗殴,逃课乱纪,这种违反校规的事情干了不少,但因为自己向来都是学校年级的第一名,校方自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这次转校,还是他自己的意愿。
每当回想起这件事,他的脑子里就会浮现出无数个记忆碎片,最终拼接在了一起。
画面一转,天空电闪雷鸣,外面下着暴雨,辽海一中校长室里,十几个中年人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七七八八地讲个不停,校长也是面露难色。
这些人都是几天前打群架的学生家长,他们的孩子轻的鼻子歪了,重的胳膊腿哪哪折了,虽然也是打架的一方但吃不下这个亏,来学校要个说法。
宋陈生双手插兜,靠在走廊的墙上,一条腿撑着地,满脸都是无所谓的表情。
菜市场一样的氛围让他逐渐烦躁,他走进校长室扒开人群,在众目之下脱下校服扔到了地上,周围瞬间安静,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翻墙离开了学校。
思绪回到现在,在那件事后他申请了离校,校方也只能勉强同意,父亲宋北臻为了压一压他这随自己脾气差的性格,把他接到了老家的镇子上,给他办了转学,只想让他在这安安分分的过完这高中的最后一年。
宋陈生叹了口气,拿着手机下了楼。
这栋房子原来是他们家的祖宅,可是爷爷辈的最后一个人祖母去世之后,就一直空了下来没人住,也没想过几年后会有人再次在这里生活。
宋陈生回来之后,把这里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一切老旧的家具全都换了新的,房子很大,上下两层,但他自己住也比较习惯,毕竟之前为了不让自己看到沈明燕后心烦,就自己搬出去住了。
宋陈生刚推开门,一阵长风吹来打在身上,衣摆在空中上下摆动着。
他的个子很高,不算很瘦但是身材匀称,手臂和小腿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
“院子挺大,烧烤挺好。”这是宋陈生拖着行李箱第一次站在这里时产生的想法。
镇子上的房子大多都是自己建的,而他们家恰好就是属于富得流油那种,买了一大块地,一个人独占了别人家三份,给祖母的房子翻新了一遍,就有了现在的二层小楼。
而他就是纯属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要是当初没建这楼,估计以后的日子不太好过。
宋陈生“啧”了两下,感叹着自己吉人自有天相。
大街上,不少学生清一色的蓝灰色校服,三五成群的走着,但毕竟今天第一天上课,脸上不免多了几分怨气。
刘本川刚才困劲儿都冲脑袋,但一放学就没那说道了。他一个人走在街上,手里握着手机贴在耳边打电话。
“行,那我到家就上号,等我啊,今天打不上王者我他妈不睡觉了!”刘本川挂了电话,转身拐进了一家超市,进门后顺手就把书包扔到了收银台上,拐进前台拿了瓶可乐闷了一大口,随后坐下来开了游戏。
这家超市规模不小,货架能有几十排,这也是前台这位小老板的生存之地,也是他的家。
刘本川一上线,连着四条组队邀请都发了过来,他随便挑了一个进去,反正都是一个队的,点哪个都一样。
进了个五排车队,他摁了摁手指,活动了一下脖子,一幅大干一场的模样。
“啥位置啊都?不说话我打ADC了啊。”刘本川开了麦说。
“我打野我打野。”一个男生说。
“那我边路。”另一个男生说。
“中喽。”另另一个男生说。
“不是,啥啊,咋就给我剩了个辅助呢?”最后一个男生抱怨着。
“谁叫你嘴慢。”刘本川笑着说。
“哎呦卧槽,我都连打三天辅助了。”那男生说。
“你闭嘴吧,下把我辅,你打野,打不明白脑袋给你削掉。”另一个男生说。
“草!这把你carry不起来,我给你脑袋削掉。”那男生怼着。
“行了行了,开了,预选个英雄。”刘本川说。他用手指在英雄池里划着,挑了个看着最顺心的。
刘本川把手机放下,又闷了一口可乐,翘着二郎腿偏头看着窗外,街上已经没什么学生了,就剩下三三两两的行人,路旁支个摊跟人下棋的大爷,不时拧着把手以四十迈的速度飞过去的电动车。
生活也挺惬意。
回过神,游戏已经开局加载了。他转过头拿起手机,象征性地在屏幕上面点了点。加载成功,他操作着里面的英雄走着。
打了几把,天色也渐渐黑了下去。
刘本川开着麦喊着:“歇了歇了。”
随后给手机充上了电,扔到了一边。
他把书包拿了过来,从里面翻出来几张褶皱的卷子铺在了前台上,用手臂压了压。
刚才打游戏的时候也来了些人,但买的东西也不多,就没怎么耽误打游戏。
这游戏打完才想起来作业一个字没碰。
他叹了口气,随手翻了支笔,另一只手托着下巴看着上面的题。
其实这些题对他而言并不算难,只是他实在是不想再花时间去干一些自己不太想做的事。
又是一声叹气。
刘本川索性趴在收银台上,也没什么心思去写那些题,就自顾自地转着笔。
“老板,结账。”
身前传来一个男声,给他吓了一跳。
自己玩游戏有那么认真吗?店里进人了都不知道。
刘本川强撑着自己直起身子,抬起头看了看,面前的人黑色的瞳仁,双眼皮,短碎的刘海搭在额头,跟自己的发型十分相似。
这人正是宋陈生。
刘本川头一次见他,也能第一时间认出这是个新面孔,因为这个镇子不大,人也没那么多,都认识肯定是不现实,但多多少少都能打个照面,混个脸熟。
而宋陈生也没料想到,趴收银台上的能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人。
他咳了两下:“怎么了?”
“哦,没事。”刘本川低下眸子,将目光移到宋陈生拿来的那些东西上去,随后一件件地用扫码枪扫着。
“一共六十三。”刘本川撑起个塑料袋,把东西都装进去后递了过去,“慢走。”
“谢谢。”宋陈生接过袋子,转身刚要走,又回过头来,用手指了指收银台上的卷子,“CBBADACB。”
他一字一顿地说完后,留下一句“不谢”,随后大步离开了。
刘本川还是有些懵,一脸的茫然,还停留在脑子里搜索刚才那人长相的过程当中。
不过好在自己记性不错,那人说的那些字母自己都记得住,应该就是这些题的答案,不过……
他谁啊?凭什么信他答案?
刘本川凭着才这么短时间自己只能读完这些题的题目的理由,打心底把那人送自己的答案给封杀了。
不过再一看挂钟,都他吗快半夜了。
刘本川哭笑不得,这次不信也得信了。作为宗舜中学的三好学生,作为年级第一的学霸,在认真写完和睡个好觉之间,他毅然决然选择了后者……
刘本川把刚才那人给的答案填到选项处后,其他的题目全都瞎写的一气,管他对不对,反正他班老头看不懂。
零点分针刚过一半,他就已经糊弄完了所有的卷子,然后迅速把超市关了门,跑回卧室睡觉去了。
夜已深,在刘本川家的小超市附近一百米处的二层小楼里,一个少年佝偻着腰,一边在电脑上敲着字,一边拿着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他拿起手机,摁着语音键:“这题要是真是你补课班老师出的原创题,那都得抬高他身价。”
他顿了顿:“老蒋现在这么闲,还能给我找题玩?”
语音发送,对方回了个省略号,紧跟着也是一条语音。
“不是,生哥,这真是我补课班老师出的题。”对方哭笑不得地解释着。
“呵呵。”宋陈生继续发,“那你这补课班老师真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啊,老蒋喜欢出几何题他也出几何题,我什么地方弱他拿什么地方下手,他诸葛亮在世是吧?”
“他真是我补课班老师。”对方还在争辩。
“呦,补课老师谁啊?我还真得看看辽海哪个补课老师跟我这么合。”宋陈生把手机撂在了桌子上。
没一会儿对方回复了俩字。
——老蒋。
宋陈生无语。
“你是不是想出了怎么让人活到200岁的法,然后一天在家里坐等国家大奖闲的没事干?”宋陈生说。
但这次语音发完,对方没回复,直接飘了个电话过来。
“喂?”宋陈生摁了接听开了免提,把手机扔到一边。
“你听我解释。”对方顿了顿,发现没被怼,于是继续说下去,“老蒋说他原创了一道题,让我给你发过去,但是别说是他想出来的,他说因为毕竟你已经不是辽海一中的学生了。你也知道,老蒋是整个年级里唯一一个对学生好的班主任了,他是关心你的。”
“然后呢,大半夜闲的没事煽情玩啊?”宋陈生说,“没什么事我挂了。”
“哎别别别,老蒋让我给你带句话。”对方说,“他说,你是他所有学生中成绩最好,但又是最能惹事的,即使是这样,他也依然觉得你以后会比其他人更有出息,他也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他说他是最想看到你出人头地那一天的人。”
不知怎的,宋陈生的心里好像突然被一根针扎了一下,轻轻地刺痛了一下,又突然之间被挠了一下,让他说不出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去。
他伸手挂断了电话,把电脑屏扣了下来,直直地坐在椅子上,听着窗外的蛙声连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