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迟暮,傍晚的蝉鸣还未来得及褪去。安素心理咨询所的二楼,上楼梯左拐的第二个房间,重新点燃了屋里的灯光。
迟劣是这里的王牌心理咨询师,今天结束工作之后,本想着关门回家,却在门口遇到一对母女。
保安解释:“你们明天再来吧,今天这里已经下班了。”说着把母子二人拦在门外,准备锁上钢化玻璃门。
她们看起来很窘迫,显然不知道来这里咨询是需要提前预约,女孩的肩上还背着书包,一头齐刘海,母亲的手里紧紧攥着绣着花的布包,焦急得面红耳赤,快要哭出来了。
迟劣脚步不停,径直走出去。保安看见他,笑脸相迎搭话:“迟先生,这么晚还没走啊?我都快锁门了。”
他扫了一眼那对母女,说出了一句令保安头疼的话。
“她们是谁?来干嘛的?”
迟劣这人有个特点,就喜欢多管闲事。平时所里来个不相干的心理患者,不管是没有提前预约,还是无理取闹,他都会插两句嘴,然后顺理成章地把人拐进他的咨询室。为此,所里其他咨询师都在背地里偷偷议论他的人品。
保安听他这么一问,就知道他估计下班之间要延长一个小时了。他扶额叹气道:“这对母子说要来做心理咨询,但是没有预约,而且咨询师们都下班了,我就……”
“我没下班,跟我来吧。”
保安:……
说这话的时候,本来低头的母女俩都抬头感激地看着他,还是母亲反应快,推搡着女儿进去,自己跟在后面说了句“谢谢医生。”
不过,迟劣压根没有搭理这两人,撂了一句话就一声不响上了楼,也不管后面两人跟不跟得上。
灯光并不刺眼,柔和得恰到好处。窗帘全部拉上了,空荡的房间里只有三个人。
迟劣递上一份信息单,让他们填一下基本信息,然后自己从咖啡机上续了一杯咖啡,坐在皮质软椅上,透过眼镜面目表情地看着沙发上的两人。
女孩放下书包,拿出笔在纸上填写,遮住眉毛的刘海随之下垂,打下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清澈的眼睛。高马尾无精打采地搭在后脑勺,她双腿紧闭着使纸张尽量铺平,一会儿意识到什么之后又拿出一本书垫在腿上继续写,写得时候用力不大。
这几乎成了迟劣的职业病,每个到他咨询室的人都经过他那双眼睛的注视,不过通常没有人察觉到这个会让他们不适的行为,因为他总是在被发现的前一秒移开目光。
咨询室里一片安静,偶尔能听见笔尖与纸的摩擦声和踱步轻微声音。那位母亲虽然看起来也很年轻,但是也能看出粉底之下遮不住的憔悴,她一直在女儿身边来回踱步,穿一双棉布鞋,踩在木板上声响不大。两人对比,一般人会以为母亲才是要进行心理咨询的那位。
“写完了,给你。”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女孩双手拿起信息单,放到了迟劣座椅前方的桌子上。
“你先坐下吧。”女孩明显吃了一惊,似乎想象不出这个刚才一言不发的男人此刻发出的声音是如此温柔和缓。
迟劣拿起那张写地满满当当的信息单,上面是密密麻麻却工整漂亮字体,最前面写着:谢晨霜,19岁。
一分钟之后,他放下资料单,从右手边的资料架上拿出一份文件夹,眉头微微打结,神色没有刚才那么轻松,不过这些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人察觉到。
“晨霜,你准备好了吗?可以开始今天的咨询吗?”迟劣合上文件抬起头,灯光下笔直的西装让他看起来无比专业,眉眼俊朗,看起来十分可靠。
“嗯,开始吧。” 谢晨霜肯定地回答。
母亲坐在玻璃隔间另一边等待,迟劣按下按键,窗户的百叶窗从上往下隔绝了其他人。即使这样,她依旧端正坐在迟劣对面的椅子上,一脸紧张。
“我能知道你为什么要来心里咨询吗?”迟劣的声音比刚才还要温柔。
“我妈让我来的。”
“那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要来这里咨询吗?”
“没有。”
两个问题之后,迟劣头疼,典型的不想配合。
“晨霜,你可以仔细想想,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吗?”迟劣重复了一遍。
几秒沉默,空气异常安静。就以为迟劣以为她不会回答,准备问下一个问题时,她开口了。
“真的没有。”
她双手紧攥着,暴露在白色T恤外的手臂和脖子微微泛红,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东西。接下来的几个问题,迟劣耐心地问了下去,尽管他知道得到的信息不会很多,结果也如他所愿,得到的回答不是“不知道”就是“没有”。
半个小时之后,他结束了这次咨询,正准备打开百叶窗带她出去的话时候,谢晨霜却出乎意料地主动阻止了他。
“等等,等会出去能不能和我妈说我没有病?我不想她再为我操心了。”谢晨霜挡在他身前,不让他去开门。
“今天虽然你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你是在排斥,但是看得出来你是因为你的母亲。”他语调很轻,眼神也近乎惆怅,像是真的能感同深受。
他成为心理咨询师这么多年,见过的人千奇百怪,不配合的患者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不过求人的确实很少见。
“没问题。”
谢晨霜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爽快,不仅他没有,连迟劣本人也不知道,或许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
“那你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对待不配合的患者,最大的忌讳就是强制要求。因此,迟劣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一如往常平静,虽然这个女孩让他捉摸不透,但是也不能太凸显他好奇原因。
接下来的半小时,两人又重复了一遍流程,这次,谢晨霜知无不言。不过,迟劣同样犯了难。
因为他的心理疾病很罕见。
——
从玻璃隔间出来,她母亲连忙站起身凑上来问迟劣:“怎么样了?我女儿到底怎么回事?”
谢晨霜心里七上八下,她紧紧盯着迟劣,有点后悔刚才自己竟然拜托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帮忙掩饰自己的病情。可能是他一身西装革履,看上起不想是会不行守承诺的人,但就算这样想,她心里难免还是有点紧张,万一……
“女士,您放心,您女儿的问题不大。”迟劣脸色平静,看不出一丝伪装的痕迹,仿佛谢晨霜就是一个心理健康的小孩,不过他补充的一句话让她正想对他礼貌感谢的笑容僵住了。
“建议每周接受一次治疗,应该很快就能好。”谢晨霜还没来得及抗议,她母亲就拉着迟劣的手,联络点头:“好好好,我们下周再来。”
谢晨霜被拉着离开了,离开之前还愤愤回过头瞪了迟劣一眼,一脸被出卖的表情,似乎怪他不讲道义。
不过,迟劣从来不吃任何人的威胁。他只是浅浅一笑,金色边框眼睛后的眼睛弯的弧度不大,但在谢晨霜眼里就是小人得志、阴谋得逞的模样。
迟劣收拾了桌子,下了楼。保安看见了如临大赦,再加班下去他老婆回家一定得数落他一顿。他殷勤地锁了门,骑着他的小电驴扬长而去。
落日已经潜进了大山深处,只剩余晖照亮最后的粉色的云霭。花城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把整个城市照得一尘不染。这里是城市中心地带,附近建筑最近面临整修,路边不允许停车,离安素心理咨询所最近的地下停车场在一百米之外的发发购物广场。
迟劣走出咨询所,在发发购物广场的公交站点重新见到了那对母女。母亲站在公交站檐下,时不时探头看路过的公交车,脚下踩着一双剪破的长筒雨靴,边角异常不平整,坚硬的材质使她的后脚跟磨出一条血痕。谢晨霜在后面座椅上,低头闭目养神。晚风吹过她发梢,让他看清楚了昏暗下的侧脸,下颌线清晰流畅,鼻梁高挺,一双薄唇噙着疲惫与心烦。
他没有停留,走到了一辆白色SUV旁边,开出去的时候瞥了一眼公交站台,母女俩的面孔消失了。他继续开着车前行驶过五六个红绿灯,右转在一家酒店下了车。
——
花城的公交车最晚的一趟就是六点半,从城南出发去城北,被谢晨霜母女俩赶上了。花城的公交系统很久没有改进,还是老路线,自从地铁线路不断通车和出租车数量增多,很少有人会把摇晃的公交车作为自己出行的首选了。
到家之后,谢晨霜进厨房洗菜、切菜,终于在八点之前吃上了晚饭。只有两个菜,毕竟只有两个人吃饭,她说过让谢女士不用过来帮忙,总共两个菜她能搞定,可母亲总是担心她做不好,偏要挤进并不宽敞的厨房。
饭桌上,谢女士说:“晨霜,你下周记得要去咨询所再看看,我就不陪你去了,下周厂里头加班,我就住在那边了,晚饭你自己也做着吃。”
“妈,你能不能不去那个厂上班?”谢晨霜语气很不耐烦,一听母亲加班就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仿佛那个厂和她有仇。
“那可不行,那里的工资比这里的都高,就是老板有点苛刻,老让加班,再说了我不去挣钱怎么供你读书?”谢女士试着说服她,给她夹了一筷子土豆,“好了好了,我回来的时候带你最爱吃的榴莲,快吃菜。”
“我才不要,榴莲那么贵,还是买点菜吧。”谢晨霜嘟囔着说气话,吃完放下碗筷就进屋假装写作业了,房门反锁。
处理完一些琐碎的社团事务之后,她关上笔记本电脑,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一看时间,竟然十一点了。
她打开房门,外面一片黑暗,谢女士已经睡着了,她明天还得早起做两个小时公交去上班。谢晨霜轻手轻脚地走进洗手间准备洗洗睡,但是突然一阵眩晕耳鸣,她暗道不好,脚下一软摔在了地板上,牙刷牙杯沐浴乳砸了一地。
“怎么了,晨霜?”谢女士尖锐的声音传进她的耳膜,她忍着疼闷声道:“没事妈,就是地太滑了摔了一跤,没事我已经爬起来了。”她胡乱地抓着墙壁站起身,飞快躲进了房间。
该死!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她开始疯狂地挠自己全身,想扯开自己松垮的睡衣,喉咙中极力压制想要发出的狼叫,跪在床板上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不让自己泄露出一丝丝声响,双眼里含着泪,咬着嘴唇一直摇头。
双腿因为极度的忍耐在凉席上反复摩擦,毯子也早已被踢到床底,脚趾蹭到毛糙的竹编而开始流血,她痛苦地翻滚着身体,用手开始扒自己的衣服,然后四肢着地跪在地上,头微微翘起,想像野外的狼一样对着远方的黑夜嚎叫。
“狼化妄想症是一种很罕见的精神疾病,它会使人精神错乱,相信是一头狼并且拥有狼的本能和习惯。你的症状还比较轻,治愈成功的几率很大,平时要保证心情愉悦,尽量不要可以压制这种症状,有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
她想起迟劣对她说的话,慌乱中却找不到手机,后背因为挣扎已经渗出了薄薄的冷汗,直到凌晨一点她精疲力竭再也无法支撑直接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