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一二七年的冬天，是一个酷寒的严冬，尤其对于北亭州的人们来说，尽管他们已经习惯于联盟北陲的冷冽，但是日复一日不见平息的大雪，依然窒息着他们的耐心。

今天的北亭却和往日有些不同。

高空远望无际，一天通透纯粹的碧蓝中，随意涂抹了几线白絮，漫不经心系住无数人的心，织成一团，整一个天地大心脏，一起跳动，一起共鸣。

突然有两点金光毫无征兆出现在天幕上，只一眨眼间就带出两条长长的亮金残影，划过碧蓝，划过白絮，划过万里长空，仿如九天大神，横戈亮甲，宣告王者降临。

那两点金光速度极快，连人的眼睛都跟不上，在人们屏息的瞬间，就飞到一座宏伟的现代大城之上，乍然投射下去，顿时消失不见。

“啊……”

“万岁……”

“联盟万岁……”

人们沸腾开来，有人欢呼狂喊，有人激动拥抱，有人含笑击掌，有人潸然泪下……

那是人类的天空，那是联盟的领属，那是人民的英雄，凝固在所有人面前的恢弘大城，那是我们的京都！

雪花沸沸扬扬，摇曳着不舍得落下，喧嚣的人潮一角，张信把目光从北亭中心广场巨大的视讯屏幕上收回来，哈了口气，暖了暖僵硬的双手，满心恍然，只如一梦，满心怅然，不知今夕。

今天是蓝海联盟最强大的术师凌照南、谷青瑶伉俪驱动由天才机师傅飞卿设计的机枢飞天的日子，这一天，注定会成为人类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此次盛况，在视讯所及的范围内采取了全球直播的方式，联盟内外的所有国家和地区，凡是视讯信号能够到达的地方，都同时在见证着历史。

北亭州离京都有几千里的距离，州府北亭的人们只能通过城中唯一一个户外视讯屏幕来享受这个历史性的时刻，而北亭以外的民众，则大多数没有这个眼福，在这个原能趋紧的年代，视讯屏幕这种耗能大户是受到严格控制的。

根据官方预先透露的目标，此次飞天的高度，将达两万米之巨，这个高度在以前是绝对不敢想象的，即便强如凌照南，没有傅飞卿设计的新一代机枢也无法做到。

据说那位天才机师已经放出话来，要在十年之内，让联盟的高度延伸到星球以外，触摸真正的宇宙，对此兴奋的官员和民众在接受视讯公司采访时纷纷表达了他们的信心。

“十年，星球以外？呵呵……”

看着狂欢的人们，张信自嘲地一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隐约觉得这个想法是那么的天真和不切实际。

宇宙无穷无尽，神秘莫测，人类也曾经想要设计出宇宙飞船进入太空，甚至异想天开想制造出机甲人作为征服宇宙的利器，可惜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原能，根本不足以驱动宇宙飞船这样的庞然大物脱离星球引力，就连笨拙的机甲也无法灵活运用，如今联盟英雄们飞到万米高空所借助的，仅仅是小小的机枢而已。

这个机枢，不是机甲，更不是飞船，只不过是用来放大个人力量的一个辅助工具，一块细小芯片和一个精巧扣具的组合，须要凭借自身所修炼的原力进行驱使。

这是真正的人力对抗天力，凭借个人能力能够飞向宇宙吗？张信不能说出贬低联盟英雄的话，也无法轻易否定流传了千万年的“人定胜天”的成语，所有他只能自嘲。

再次呵了一口热气，张信把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露出来的玉坠塞回去，又紧了紧身上的大衣，以免寒风从破洞中乘虚而入，然后便钻着空隙离开广场上的人潮，迎风踏雪，往城西自己的住所走去。

北亭城西并不是多么繁华的所在，不过却绝对是北亭州乃至整个联盟最引人注目的地区之一，因为联盟四大国家机枢学院中的雪域苍狼就坐落在这里。

在培养机枢使用技术的掌控者术师的领域里，雪域苍狼可谓名满天下，无数顶尖术师都是从这里起步，功成名就。飞天双雄之一的谷青瑶就是雪域苍狼的学生，而凌照南虽然毕业于京都另外一所国家学院，但当年他也曾经在雪域苍狼进修达数年之久，他们的爱情，正是在这片苍茫雪域开花结果。

正因为有了雪域苍狼的存在，北亭这座边境城市才没有沦为军事上的重地、生活中的苦寒荒域，而是成为绝对的联盟重镇，不是繁花似锦，却势力庞杂，激流涌动。

沿着城西主干道钟鼓街经过雪域苍狼宏伟大门的时候，张信没有转头，甚至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尽管一年前的他，也曾经是大门里面的一员。

过去的挫折，本就不应该吸收着故纸堆里的陈腐而滋生蔓延。

过了雪域苍狼往前笔直走出里许路，向右转入一条狭窄的小道，张信在路口烙饼小店买了一包烙饼，一边前行一边三两口连吞两张饼子，砸吧了一下嘴巴，再进入小道右边一条被两旁房屋挤压着的巷子。

这一条巷子，怕是再多下几天雪，就要被堵住了。

没多久来到一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面，这就是他的家。

“北亭有个小娘子，找个男人叫春哥，春哥能力强，生了胖娃娃，李朝和李汉在身旁……”张信悠哉游哉哼着不着调的歌曲，掏出钥匙捅了半天才捅进孔里面去，正要扭动，他的眼睛却突然眯了起来。

因为刚才他眼睛花了一下。

手上依旧做着扭钥匙的动作，他心里同时思量开来：“刚才那人的飞行轨迹真诡异，忽闪忽闪，刹那间挪移了好几个地方，寻常术师很难得有这样的身手，只不过速度是快了，却趋于花哨，雪域苍狼学院派的术师风格里面，似乎没有这样华而不实的动作。”

有术师在这条小巷的顶上出现，并没勾起张信太多的心思，因为在他看来，在这个国度里面，自己绝无吸引高级术师光顾的理由，至少目前没有。除了暴雪李家那位拿腔拿调的三少爷，还有哪位会有兴趣关注自己，或者说……研究自己？

“真是个古怪的家伙。”张信把心思在李家三少身上转了一转，嘟嚷一声，咔嚓咔嚓推开铁门，进了自己的狗窝。

只是个单间，但还算宽敞，墙壁斑驳中遗留的印记和窗棱上几笔精巧的刀工，顽固地昭示着当初可能有过的繁华。房中除了简单的一床一桌两椅，角落里还堆积着一堆零零碎碎的工具和材料，而窗子那一面靠墙的地上，则整整齐齐摆着数十双造型各异的鞋子。

按照张信现在估摸出的情况，这个房间应该确实是属于自己所有，不是租的，也不是借的。

这是他在这个星球上拥有的最大一笔财物了。

“还有十来双没做好，今天熬个夜应该差不多了。”张信看着眼前的边角料，一边寻思一边熟练地从怀里掏出拇指头般大小一块黑亮原能晶体，放进挂在窗边墙上的供暖器的的原晶扣槽里，很快暖意就在清冷的房间内弥漫开来。

这样一小块原晶折算成联盟币大概要一百二十块钱，能够提供供暖器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整一星期的能源需求，不说多廉价，起码算不上奢侈，但对于张信来说，仍然是种难得的享受。

不过张信也没打算过于节省，该用还得用，尤其在工作的时候，灵活的手上功夫需要一个温暖的环境，只要手头工作顺利完成，还是划得来的。

他在两天前接了一个五十双灵动鞋的活计，已经做出了三十多双成品，明天完工交付，除去一应成本，应该还有小五百块的进账，可惜这样的生意并不会经常光顾，他很为荷包的鼓胀度发愁，或者说饥渴，十分的饥渴。

一年前那场变故，让他丧失了全部的记忆，只留给他一个几乎完全空白的大脑，一个糟糕苍白的生活环境，一间破屋子，以及雪域苍狼术师学系新生的资格。

就连基本的语言能力也消失殆尽，像是陡然间从一个星球来到了另外一个陌生的星球一般，什么都不知道了。

去来两断，人事皆新，他算是死过一回了。

而最有价值的雪域苍狼新生资格，就被他在最初的两个月给浪费掉。语言不通又毫无参照语境，整天面对着陌生的人事，耳听着叽里咕噜不知所谓的说话，就算他适应能力再好，短时间内也只能是一个白痴。

术师的修炼是件很复杂的事情，绝非传说中凭借几幅破图就能练成无上绝学，所以他入学一个月后便从术师学系被赶到千年老二机师学系，再一个月后在一张单薄文稿纸的律令下，他被华丽丽扫地出门了。

想起那时候的仓皇窘迫，张信心里紧了一紧，那样的无措和煎熬，除了他自己，还有谁体会得到？

因为一些客观原因而遭受的挫败，他并非全然不能接受，但他明白，那次挫败的背后，还有另外一个影子在作祟。

雪域苍狼并不经常开除学生，因为能够考进这所著名国家学院的学生，要么是天资出众，要么就是后台强硬，院长郭不趋是个有远见，有眼力的人，要他在招收学生的文件上签字不容易，在开除学生的的文件上签字也不容易。

当时的张信，虽然课业上一塌糊涂，但原力的测试并不落于人后，甚至在原力的操控上还不时闪现出与生俱来的天分，在一些爱才的导师眼中，仍然具备打磨的潜力，远不到淘汰的地步，否则也不会有转系的事情发生，可他终究是被扫地出门了。

赵梦晓！

这个名字是后来李三少好不容易弄到的情报，对此李家不得势的三少爷无能为力。

一年后的今天，张信已经能够重新听懂大部分的语言，能够熟练日常应用，除了口音有点含糊怪异，可以说基本融入了“新”的环境，就是实在太穷了点，即便拥有一处“房产”，他也比许多“无产阶级”要更加落魄。

好在除了脑子，他的身体并未受到其他实质性伤害，相貌端正，不惹人厌，体格健壮，体内还有比较不错的原力，失忆前他应该正在进行着原力的修炼。可以说，他变成今天这样，正是因为修炼练岔了的缘故，这也是后来李家三少给他分析出来的。

据说他应该还有一个叔叔，对于这个可能存在但从未出现过的人物，他选择了无视。其实他也想知道亲人的消息，可是这个叔叔完全不给他任何机会，消失得如此彻底，仿佛不愿意给他迷惘的过去式投下一丝一毫的光亮。

据邻居们说，他自己过去是个乖巧上进的好孩子，而那个叔叔，则是个很少着家的破落货，如果一直不见人，要么躲在哪个角落吃喝嫖赌，要么就是死了。

调控着供暖器，将房间温度调到一个合适而不浪费的程度，张信舒展了下手脚，准备开始工作。

过去的已经过去，在无法清算过去的时候，只能保持着对过去的沉默，节省每一分力气奋勇前进。

对于灵动鞋的制作，他已经十分熟练了，凭借着“雪域苍狼肄业生”的光环，他的鞋子在商家那边的销量还是不错的。

搬动材料，在窗户边坐下，拿起工具，正要准备开工，张信突然感觉后脊梁一阵发寒，紧接着就听到有人说话了：“失望，十分地失望，十分极其地失望。”

张信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强作镇定回头看去，只见正有一个人大大咧咧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一脸的鄙夷和无奈。

“身形看着有点熟悉，难道是……叔叔？”张信心里嘀咕着，铁门明明是关上的，能够悄无声息进到这间屋子，又有理由、有必要对自己做出评判的，除了那个传说中的叔叔，他真想不出还有谁了。

那人见张信脸色平静，毫不慌张，“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也不算没有一点可取之处，——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祖如来，你可以称我为老祖、如来，或者如来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