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国的冬夜总带着刺骨的寒意,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下一刻就要砸落下来。秦墨立在肃国公府的回廊下,玄色披风被夜风掀起边角,露出里面银线绣的暗纹——那是凌霄国昭勇将军的徽记。
“将军,宫里来的人到了。”副将低声禀报时,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惊惶。
秦墨颔首,转身时靴底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声响。正厅里烛火摇曳,一个宫装妇人抱着个喂过药后熟睡的孩子,见他进来便“噗通”跪下,腕间的玉镯撞在青砖上,碎成几瓣。
“昭勇将军,求您护五公主周全!”妇人掀起孩子脸上的锦帕,露出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陛下说,唯有将军能保她性命。”
秦墨的目光落在孩子攥紧的小拳头上。那是凌霄国最后一位嫡公主,樗延宁。七日前幽冥国撕毁盟约,在边境屠了三座城;昨日传来消息,入质幽冥国的四皇子已被枭首;乾元国和亲的大公主也因病薨逝。而此刻,皇宫的方向正隐隐传来火光。
“从今日起,她是我秦墨的义女,国公府的孙小姐秦芷宁。”他弯腰将孩子抱起,掌心触到她微凉的耳垂,“从今以后你姓秦,与凌霄国再无瓜葛。”
怀里的孩子突然睁了眼,那双酷似凌霄王后的杏眼里没有寻常孩童的哭闹,只有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她盯着秦墨冷硬的下颌线,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衣襟:“我父王说,你是战神。”
秦墨的指尖顿了顿。他想起十二岁那年,自己背着父母偷溜出府想上战场,却被哨卡拦下。送回王府后,被父亲罚了四十板子,是凌霄国君亲自赶来阻止了父亲,还笑着揉他的头发:“秦家儿郎,该有这般志气。”
“战神会让坏人欺负我吗?”秦芷宁的声音带着奶气,却像根针,刺破了他刻意维持的冷静。
“不会。”他将她往怀里紧了紧,转身时披风扫过烛台,火星溅落在地,“有我在,没人能伤你。”
七年弹指而过。
肃国公府的演武场里,秦芷宁的长剑被挑飞,重重摔在沙地上。她仰头瞪着面前的男人,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泛红的脸颊上:“义父又耍赖!明明说好不用内力的!”
秦墨收剑入鞘,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侧脸在阳光下冷得像冰雕:“战场上,敌人不会跟你讲规矩,训练这些时日,还是没有长进,看来是板子挨少了。”
“你就会用板子来吓唬我,可我又不用真上战场。”秦芷宁嘀咕着爬起来,偷偷踢了脚旁边的木桩,却被木桩反震得脚趾生疼,疼得她龇牙咧嘴。
这模样落在秦墨眼里,他喉结微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转身时吩咐侍女:“拿瓶活血化瘀的药膏来。”
她不知道,每次她偷偷溜出府,总有暗卫不动声色地跟着;她抱怨书房的蜡烛太暗,第二日桌上便换了最亮的鲸油烛;她随口说想吃城南的糖糕,傍晚厨房就会端来刚出炉的。
“芷宁妹妹。”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樗翰之披着厚厚的狐裘走来,咳嗽了几声,“今日风大,怎么还在练剑?”
秦芷宁吐了吐舌头:“哥哥,我想快点变强,师傅答应过我,等我能保护自己的时候就可以出府。”
樗翰之温柔的抚摸她的头道:“怎么这么想出府,府中不好吗,外面很危险的。”
“府中什么都有可是还是不自由,我想练好武功,和师傅一样可以上战。”
樗翰之望着皇宫的方向,眼底泛起苦涩。国破后他被藏在肃国公府,日日与药罐为伴,复国的重担,竟要压在这个妹妹肩上。他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有义父在,你不必急着长大。”
这话恰好被折回的秦墨听见,他脚步一顿,隐在廊柱后。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秦芷宁扬起的笑脸上,像极了多年前御花园里见过的那株盛放的海棠。
他握紧了拳,指甲嵌进掌心。他是她的义父,亦是她的师傅,这层身份像道无形的枷锁,困住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片刻后秦墨掩盖情绪,换回一往日冰冷的表情对秦芷宁说:“明日我我带你出府,为王上与王后上香。”
秦芷宁开心的应和:“好呀好呀。”
寺庙的香火一如既往地鼎盛,檀香缭绕中,秦芷宁跪在蒲团上,指尖捻着念珠,秦芷宁9岁时就被送出宫,记忆中,对于父母的印象早已模糊,但还依稀记得母亲哄她吃下一碗茶后便昏昏欲睡,再醒来时,自己已经到了国公府。
上过香后,秦芷宁刚起身准备去后院喂那只常来的白猫,眼角余光便瞥见梅树下立着个青衫身影。阮延路背对着她,正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身姿清瘦,倒真有几分谪仙气度。
“阮公子?”秦芷宁脚步顿住,心头掠过一丝诧异——怎么又是他?
阮延路转过身,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惊喜:“芷宁?竟能在此遇见你,真是太好了。”他走近几步,袖摆扫过石阶上的青苔,“我今日本是来还愿,想着或许能在我们初遇的地方再次偶遇你,没想到真的如愿了。”
这话太过刻意,秦芷宁微微蹙眉,却没说什么。想起秦墨还在偏殿,不敢让他知道她们之间的事,她转身想走,阮延路却跟上前来,声音压得极低:“方才见你义父也在偏殿,正与几位将军模样的人说话,想必是军务繁忙?”
秦芷宁脚步一顿。她溜出来时特意避开了秦墨的视线,他怎会知道师傅也在寺中?
“我……我只是来拜拜佛。”她含糊着,想往人多的地方去,却被阮延路轻轻拉住衣袖。他的指尖微凉,带着种莫名的压迫感。
“此处人多眼杂,我知道后山有处梅园,景致极好,我们好不容易有机会说话,不如同去坐坐?”阮延路笑得温和,眼底却藏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秦芷宁本想拒绝,可转念想起秦墨此刻正议事,或许不会发现,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后山的梅园果然僻静,只有风吹过梅林的簌簌声。阮延路捡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状似随意地问:“我好久不见你,想你想得辛苦,有几次在远处望着国公府的大门,总想进去,却听人说肃国公府守备森严,连只飞鸟都难进,想必是有什么精妙的暗器布局?”
秦芷宁正在折梅花的手猛地一顿。这话问得太突兀了。她想起秦墨反复叮嘱过,府中防务绝不可向外人透露,哪怕是只言片语。
“我……我不太清楚。”她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手里的花枝,“府里挺大的,我平时只在自己院里待着,别处很少去。”
阮延路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却没点破,反而叹了口气:“也是,你一个姑娘家,哪里会留意这些。只是我总想着,若是能常常见到你就好了。”
他忽然凑近,声音温柔得像羽毛:“我知道你义父管得严,可我实在太想你了。若是知道府里的守备,或许我能偷偷进去看你一眼,哪怕是扮成个小厮,远远看你一眼,也心甘情愿。”
他的眼神太过灼热,语气又带着浓浓的委屈,秦芷宁的心猛地一颤。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待她的好并非全是假的,那些深夜送来的暖汤,那些历经几番周折才递进府中信件上的巧语,此刻都在脑海里盘旋。她咬着唇,心里的防线渐渐松动。
“秦芷宁!”
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的旖旎。秦芷宁猛地回头,秦墨立在梅树旁,玄色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师……师傅。”她吓得手一抖,花枝掉在地上。
阮延路却依旧镇定,起身拱手:“将军。”
“谁准你见她的?”秦墨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几步上前将秦芷宁拉到身后,眼神如刀般剜向阮延路,“阮公子,自重。若再让我见到你靠近她,休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拽着秦芷宁的手腕就走,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秦芷宁踉跄着跟上,回头看时,阮延路站在原地,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看得她心头一寒。
回府的马车里,一路死寂。秦芷宁缩在角落,不敢看秦墨的脸。他周身的寒气几乎要将车厢冻住。
刚进府门,秦墨便将她拽进书房,反手关上门。“跪下。”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秦芷宁依言跪下,膝盖磕在冰凉的青砖上,疼得她眼圈发红。
“知不知错?”秦墨拿起桌上的戒尺,木尺敲击掌心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知错。”她小声说。
“错在哪里?”
“不该……不该偷偷溜出去见他,不该……轻信外人。”
秦墨深吸一口气,举起戒尺:“我教过你多少次,人心险恶,尤其是阮延路这种人,你偏不听!今日我便替你父母好好教训你,让你记牢这个教训!”
戒尺落下,带着风响,却没真的打在她身上,而是落在了旁边的凳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秦芷宁吓得一哆嗦,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委屈,因为后怕,也因为辜负了他的信任。她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秦墨看着她埋在臂弯里的背影,那截白皙的脖颈因为隐忍而绷紧,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的心猛地一揪,举起的戒尺再也落不下去。
这丫头,从小就倔,受了委屈从不大哭大闹,只会这样默默地掉眼泪,偏偏每次都能戳中他最软的地方。
戒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秦墨蹲下身,声音缓和了些:“别哭了。”
秦芷宁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泪珠还在不停地往下掉:“义父,我错了……我觉得……好像真的被骗了。”
她吸了吸鼻子,将从第一次在报恩寺相遇到今日梅园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细细说了出来,包括阮延路那些看似无意的打探,那些让她心头悸动的温柔话语。越说越心惊,那些被她忽略的疑点此刻串联起来,像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秦芷宁第一次见到阮延路,也是在城外的报恩寺。
她趁着秦墨处理军务,偷偷溜出来给父母上香。红墙下的梅花开得正好,一个青衫男子正对着落梅出神,侧脸清俊,眉宇间却笼着化不开的忧郁。
“公子也是来祈福的吗?”她忍不住上前搭话。这些年在将军府,除了严肃的义父和病弱的三哥,她很少见到同龄人。
男子转过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突然笑了:“小姑娘看着面生,是哪家的小姐?”
“我……”秦芷宁想起秦墨的叮嘱,含糊道,“我是来探亲的。”
“在下阮延路。”男子拱手,笑容温和,“路过此地,听闻报恩寺很灵验,想来求一桩姻缘,如今看来甚是灵验。”
他们并肩走在梅林里,阮延路谈吐风趣,讲了许多她从未听过的江湖轶事。他说自己是个四处游学的书生,父母早亡,有幸被城中商户之家收养,但总是被忽视。
“那你一定很孤单吧?”秦芷宁想起自己模糊的童年,心里泛起同情。
阮延路的眼神闪了闪,低声道:“以前是,不过现在不是了。”他望着她,眼底似有星光,“遇见你,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秦芷宁的脸颊腾地红了,慌忙别过脸。风吹落一片梅花,落在她的发间,阮延路伸手替她取下,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微麻的痒意。
这一幕被赶来的秦墨看在眼里,他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下去。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几步上前,将秦芷宁拉到身后,冷眸扫向阮延路:“阁下是谁?”
阮延路认出他是昭勇将军,眼底掠过一丝忌惮,却依旧笑道:“在下阮延路,与这位小姐偶然相识。”
“我义父!”秦芷宁从秦墨身后探出头,小声道。
秦墨没再看阮延路,只对秦芷宁说:“跟我回去。”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强硬。
回去的马车上,秦芷宁赌气不说话。秦墨看着她鼓鼓的腮帮子,终是耐着性子开口:“以后离陌生人远些。”
“可他不是坏人。”
“人心隔肚皮。”秦墨的声音沉了沉,“尤其是姓阮的。”
秦芷宁愣住了。她从未见过义父如此失态,仿佛这个姓氏触动了他某根紧绷的弦。
秦芷宁将这几年发生的事事无巨细的讲给秦墨,秦墨静静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伸手,笨拙地替她擦去眼泪:“不怪你,是我没早点告诉你他的底细。”
他不想让她过早卷入这些阴谋诡计,不想让她清澈的眼眸染上算计,可终究还是没能护住。
“以后离他远点,不许再单独见任何人。”秦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府里的防务,半句也不能向外透露,记住了吗?”
秦芷宁用力点头,攥紧了他的衣袖:“嗯!”
“放心,剩下的事交给我。”秦墨站起身,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你只需要好好待在府里,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他转身走出书房,对候在外的副将低声吩咐:“去查,把阮延路在凌霄国的所有行踪,事无巨细,全都查出来。”
副将领命而去。书房里,秦芷宁望着秦墨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平静的日子或许真的要结束了,而那个总是冷着脸却处处护着她的人,要为她扛起千斤重担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雕花木窗,在秦墨指尖的卷宗上投下一道冷白的光。案几上堆叠的纸页已被翻阅得边角发卷,最上方那页墨迹犹新,写着“阮延路”三个字,笔锋凌厉,像是被人反复描摹过。
秦墨捏着纸页的指节微微泛白,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瞳里跳动,映出几分连日未眠的疲惫。桌角的铜漏滴答作响,已是三更天,这是他为查清阮延路底细熬的第五个通宵。
卷宗上的字迹清晰如刀:阮延路,九岁前无籍可查,据说是在凌霄国都城外的破庙里长大的孤儿,靠捡拾残羹冷炙活命。直到被城南富商阮世昌收养,才得入私塾。谁也没想到这流浪儿竟是块璞玉,十五岁便一举登科,成了当年最年轻的进士。那时的秦墨随父入宫接受封赏,曾在琼林宴上远远见过他一面,青衫磊落,眉眼间带着股不属于少年人的沉静。
可真正让秦墨心头发紧的,是国破那日的记载。
纸页上写得简略:凌霄国亡,百官降者十之八九,唯有时任翰林院编修的阮延路,在金銮殿上痛斥幽冥国二皇子暴虐,被铁链锁拿入狱。三个月后放出时,浑身筋骨断了七处,半边脸被烙铁烫得面目全非,却硬是没说一句求饶的话。
秦墨指尖抚过“遍体鳞伤”四个字,喉结微动。他见过狱刑的残酷,能从幽冥二皇子的诏狱里活下来,绝非仅凭硬气。更让人费解的是,阮延路出狱后没有投奔任何旧部,反而隐姓埋名去了边境,靠着阮家留下的薄产做起了茶叶生意,十年间竟也成了小有名气的茶商。
“阮姓……”秦墨低声念着这个姓氏,指尖叩了叩桌面。幽冥国国姓便是阮,当年攻破凌霄都城的主帅,正是幽冥国二皇子阮承煜。可卷宗里明明白白写着,阮世昌是凌霄国世代经商的汉人,与幽冥皇族八竿子打不着。这些年流落民间的阮姓百姓数以万计,总不能凭一个姓氏就定人罪名。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灌入,吹得烛火猛地一歪。远处王府别院的方向亮着一盏孤灯,那是秦芷宁的寝殿。
秦墨望着那点暖黄的光,眼底瞬间覆上一层柔软。公主今年刚满十六,正是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在这乱世里谨小慎微地活着。那日她捧着阮延路偷偷派人送来的雨前龙井,眼尾弯起的笑意,是国破三年来秦墨见过最明媚的模样。
他还记得公主捧着茶罐时,脸颊泛起的红晕。那一刻,角落里秦墨背在身后的手悄然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秦墨在原地站了许久。他想起三日前,自己乔装成茶客,在阮延路的铺子外蹲了整整一日。那间临街的茶铺陈设简单,阮延路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亲自给客人称茶、包点心,指尖沾着茶末,笑起来时眼角会有浅浅的纹路。有个孩童打翻了茶碗,他也只是温和地递过帕子,半点没有昔日翰林的架子。
可秦墨注意到,他弯腰拾碎片时,左手小指是蜷曲的——那是断骨没能接好的痕迹。还有他领口偶尔露出的锁骨处,隐约有圈淡褐色的疤痕,像是长期戴过枷锁留下的。
这些都与卷宗记载吻合,却让秦墨的心更沉了几分。一个能在诏狱里守住气节的人,为何甘愿屈身做个商贾?是真的心如死灰,还是另有所图?
他走到墙边,推开暗格,里面藏着一幅画卷。展开来看,是凌霄国未亡时的宫宴图,是数年前国君偷偷与一批典籍移交给他的,角落里那个穿鹅黄宫装的少女,正踮着脚望向御座上皇后的荔枝,发间的珍珠步摇晃出细碎的光。那是六岁的秦芷宁,还是个不知愁滋味的公主。
画轴边缘有处细微的折痕,是秦墨当年藏画时不小心弄的。这些年他随军征战,这幅画始终贴身带着,夜里拿出来摩挲,仿佛还能闻到她发间的栀子花香。
“让她平安度过一生。”
陛下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气若游丝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王后泪眼婆娑:“秦墨,宁儿就托付给你了。”说罢挥刀自刎。
他那时跪在血泊里,指甲抠进砖缝,一字一顿地应:“臣,万死不辞。”
可他终究没能护住凌霄国,只能将残部安置在边境小城。这些年,他是将军,是守护者,唯独不能是那个想为她描眉、想陪她看花灯的秦墨。
窗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秦墨迅速合上画卷,转身时已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只见侍卫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个青瓷食盒:“阮先生说这是公主爱吃的桂花糕,若是将军不便,便让属下转交。”
食盒打开的瞬间,甜香漫了满室。秦墨看着那方方正正的糕点,想起去年中秋,公主对着空寂的宫殿叹气,说想念御膳房的桂花糕。那时他连夜策马跑出三十里,才在一家老字号铺子里买到最后一盒,回来时马蹄上还沾着霜。
而现在,阮延路轻而易举就做到了。他是茶商,送盒糕点再寻常不过;他不是朝臣,不必顾忌君臣之别;他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对公主好,不必像自己这样,连多看她一眼都要顾虑重重。
秦墨拿起一块糕点,指尖触到温热的油皮,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酸又涩。他忽然想起昨日在别院外,看到阮延路给公主讲茶道,阳光透过葡萄藤落在两人身上,公主笑得眉眼弯弯,那样鲜活的模样,是他许久没见过的。
或许,这样真的很好。
阮延路的商贾身份足够低调,不会引起幽冥国的注意;他对公主的心意昭然若揭,至少目前看来,没有半分恶意;最重要的是,他能给她一份安稳的日子,不必再跟着自己过提心吊胆的生活。
秦墨将糕点放回食盒,盖盖子时用了些力气,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走到衣架旁取下披风,玄色的料子上绣着暗金色的云纹,那是凌霄国禁军统领的标志。
“备马。”他对侍卫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去别院。”
夜风吹起他的披风,猎猎作响。秦墨翻身上马时,抬头望了眼天边的残月,月光清冷,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要站得更远些了。不能再在她蹙眉时递上蜜饯,不能再在她畏寒时披上外衣,甚至不能再在她唤“秦墨哥哥”时,露出半分逾矩的温柔。
可只要她能平安,能笑靥常在,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马蹄声渐远,茶棚里的阮延路望着秦墨远去的方向,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他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深可见骨的旧伤,在灯火下泛着苍白的光。
而此刻的别院,秦芷宁正坐在窗前,手里捏着块桂花糕,望着窗外的月光出神。案几上放着本摊开的诗集,其中一页被折了角,上面是阮延路题的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指尖轻轻划过那行字,眼底透露出不尽的酸楚,却没注意到,窗外的槐树下,有个玄色身影伫立了许久,直到晨露打湿了肩头,才悄然离去。
秦墨回到府中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他将卷宗锁进暗柜,最后看了一眼那三个字——阮延路。无论此人是忠是奸,至少现在,他是能给公主安稳的人。
他走到铜镜前,解下腰间的玉佩。那是块和田暖玉,刻着“宁”字,是当年公主亲手给他系上的,说“师傅要带着它,平安回来”。秦墨摩挲着玉佩上的温度,忽然笑了,眼里有泪光闪动,却转瞬即逝。
爱不是占有,是护她周全。他想,只要能看到她平安顺遂,哪怕此生只能做她的将军,也足够了。
窗外的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落在秦墨挺直的脊梁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这铠甲之下,藏着一颗为她跳动的心,沉重,却滚烫。
秦墨告知秦芷宁准许交往的那夜,廊下的玉兰开得正盛。秦芷宁攥着裙摆站在花影里,听着秦墨沉缓的声音嘱咐“万事小心”,指尖无意识绞着丝绦——她知道这准许里藏着秦墨的隐忍,却还是忍不住望向街角那盏总为她亮着的茶棚灯。
阮延路似乎天生就懂她未说出口的心思。第二日清晨,他遣人送来只半旧的木匣子,打开竟是满满一盒蜜饯。青竹、话梅、甘草杏,都是她幼时在御膳房常吃的口味,只是凌霄国破后,连糖都成了稀罕物。匣底压着张素笺,字迹温润:“听闻公主喜甜,偶得些旧年存货,望不嫌弃。”
秦芷宁捏着那颗裹着白霜的青竹梅,忽然想起8岁生辰,她缠着王后要入秋时节御厨送来的蜜饯,王后温柔的笑着说“宁儿乖,明年入秋时一定第一时间叫御厨送来好不好。”可转眼间物是人非,这一等只等来了王后自刎的消息。”
贴身侍女扶月在旁轻声提醒:“公主,将军说要提防……”
“我晓得。”秦芷宁将蜜饯放回匣中,却忍不住又取出一颗含在嘴里。酸甜的滋味漫开时,她望着窗外那株被风刮得摇晃的石榴树,忽然想起昨夜阮延路在茶棚外,见她望着落叶出神,竟默默搬来竹梯,将枝头最红的那只石榴摘了递过来,“听说公主幼时爱在御花园种石榴,这果子虽不如宫里的饱满,却也甜。”
他总能精准踩在她记忆的节点上。知道她国破后再没放过风筝,便寻来张半旧的凤凰风筝,在城郊河滩陪着她跑了一下午,看着风筝跌跌撞撞飞上天时,他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擦过耳尖时带着微凉的温度:“公主笑起来,比这风筝好看多了。”
知道她夜里常被噩梦惊醒,他便每日黄昏送来安神的薰衣草香囊,说是“边境采的花草,比药石温和些”。有次她半夜惊醒,隔着窗竟见他披着蓑衣站在院外,见她开窗便扬手递过盏热汤:“方才听侍女说公主又没睡好,炖了碗莲子羹,趁热喝。”雨珠顺着他的帽檐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水花,他却笑得像檐角初晴的月亮。
秦芷宁渐渐习惯了他的陪伴。他从不在她面前提朝政,只说些市井趣闻:城东齐屠户的女儿嫁了个书生,城西绣坊新出了种会变色的丝线,连哪家的豆腐脑加了新磨的芝麻,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些琐碎的烟火气,像温水漫过冰封的河床,慢慢融了她心头那层因国破筑起的寒壳。
那日她生辰,秦墨按例送来亲王府小姐该有的规制礼品,锦盒里是支赤金点翠步摇,华贵却疏离。而阮延路带来的,是只亲手雕的木簪,簪头刻着朵小小的栀子花——那是她母后最爱的花,国破后宫里的栀子树早被砍了,他竟从城郊废园里寻来花种,在茶棚后辟了片小圃,说“来年便能开花了”。
秦芷宁接过木簪时,指腹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和做活计磨出的,不像皇子的手,倒像寻常百姓的,却让她想起幼时太傅教她写字,父皇在旁笑着说“握笔要有力,做人要存真”。她低头将木簪插在发间,扶月在身后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她才猛然回神,抬眼时撞见阮延路含笑的眼,慌忙错开视线:“多谢阮先生。”
他似是没察觉她的局促,只递过只小巧的竹篮:“刚从圃里摘的草莓,沾着露水呢。”红玛瑙似的果子躺在碧叶间,她拈起一颗咬开,清甜的汁水溅在唇角,他竟自然地取出帕子替她擦去,动作轻柔得像拂过花瓣。
“公子!”秦芷宁猛地后退半步,帕子从指间滑落。她看着他僵在半空的手,忽然想起秦墨的嘱咐,心口一阵发紧——方才那瞬间,她竟忘了防备。
阮延路弯腰拾起帕子,笑意淡了些,却依旧温和:“是我唐突了。”他将帕子折好放在石桌上,“宁儿若累了,我先告辞。”转身时,青布长衫扫过石阶,带起片落在地上的栀子花瓣。
秦芷宁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手里还捏着那枚木簪。簪头的栀子花刻得极细,连花蕊都分毫不差,显然费了许多心思。她忽然想起昨夜做的梦,梦里母后笑着说“宁儿长大了,该有个人疼你了”,醒来时枕巾湿了大半。
这半年来,阮延路从不用金银珠宝讨好她,只送些带着烟火气的物件:她随口提过一句“想吃城南的糖画”,三日后他便带着糖画艺人来府中;她对着棋谱蹙眉,他便寻来本前朝棋圣的批注本;甚至她看话本时叹了句“不知江南春色如何”,他竟真的画了幅江南春景图,卷末题着“待天下太平,陪宁儿去看真的”。
这些细微的关怀像春雨,悄无声息地渗进她枯寂的生活。她开始在午后搬张藤椅坐在廊下,等着他送来新沏的雨前龙井;会在傍晚对着铜镜试他送来的素雅衣裙,听扶月说“公主最近气色好多了”;甚至有次秦墨来查岗,撞见她正和阮延路在廊下分食桂花糕,她竟下意识将最后一块塞进阮延路手里,回头才见秦墨站在月洞门外,眼底的光暗了暗。
那日秦墨走后,她躲在屏风后红了眼眶。她知道自己不该沉溺,可阮延路递来的每一杯热茶,替她挡的每一次风寒,都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怀。
夜深时,秦芷宁总会对着铜镜里的自己说“要提防”,可次日见到阮延路提着食盒走来,眉眼带笑地说“今日做了杏仁酪”,那点防备便像晨露般化了。她开始贪恋这份被人捧在手心的滋味,贪恋有人记得她的喜好,贪恋这乱世里难得的安稳。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撞在议事厅的朱漆门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像是战鼓在远处擂动。秦墨端坐在主位,玄色披风上还沾着未干的晨露,指尖按着桌案上的兵符,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厅中气氛凝滞如冰。幽冥国使者端坐在客座,锦袍上绣着狰狞的玄兽纹样,他慢条斯理地用银箸拨弄着茶盏里的浮沫,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在秦墨紧绷的下颌线上。
“秦将军,”使者终于开口,声音像淬了冰的玉,“我国陛下有旨,念及将军乃是凌霄国柱石,若肯带着残部归顺,既往不咎。”他将一卷明黄圣旨推到秦墨面前,卷轴上的“幽冥”二字刺得人眼疼,“陛下说了,将军可任镇北将军,辖凌霄故地三州,比在这边境小城做个守将,不知体面多少。”
秦墨的目光掠过圣旨,落在使者腰间悬挂的玉佩上——那是凌霄国太子的旧物,此刻竟成了敌国使者的装饰。他喉间发紧,面上却依旧平静:“使者远道而来,辛苦了。只是秦某食凌霄俸禄多年,陛下与王后尸骨未寒,恕我不能从命。”
“哦?”使者挑眉,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茶水溅出杯沿,在描金桌布上晕开深色的痕,“将军是觉得,凭你这几千残兵,能挡得住我幽冥铁骑?”他倾身向前,语气陡然凌厉,“当年凌霄国百万雄师尚且灰飞烟灭,将军莫非以为,躲在这弹丸之地,就能保你身后那些老弱妇孺周全?”
秦墨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想起城郊难民营里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想起昨夜巡营时,听见孩童哭着要爹娘——那是三年前屠城时留下的孤儿。
“使者此言差矣。”秦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秦某麾下虽只有三千兵,却个个愿为凌霄百姓死战。倒是贵国,经凌霄一战,国力损耗过半,若真想在此地再启战端,恐怕要掂量掂量,是否能承受乾元国趁虚而入的后果。”
使者脸上的笑意淡了,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将军倒是精明。可将军想过没有,乾元国与我国势均力敌,若真打起来,谁会管你们这些亡国遗民的死活?”他忽然压低声音,像毒蛇吐信,“陛下仁慈,给了将军生路。可若将军执意顽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厅外站岗的卫兵,语气里的威胁毫不掩饰:“前日我国细作回报,凌霄故地尚有十万百姓未迁走。那些人,可是将军看着长大的乡亲吧?”
秦墨猛地抬头,眼中寒光乍现:“你敢!”
“有何不敢?”使者冷笑,将一块染血的布料拍在桌上,“这是昨日从凌霄旧都带来的,城西张老栓家的小孙子,才五岁,倒是个硬气的,哭喊着要杀了我们报仇。”他用指尖捻起布料,像是在欣赏什么珍玩,“将军若不肯降,不出三日,那十万百姓,便会变成这般模样。”
布料上的血迹尚未干透,隐约能看出孩童衣角的样式。秦墨的呼吸骤然急促,眼前闪过难民营里那个总追着他要糖吃的小娃,那孩子的衣角,也是这般绣着朵小小的栀子花。
他猛地起身,腰间佩剑“呛啷”出鞘半寸,寒光映得使者脸色发白。卫兵们瞬间拔刀,刀鞘碰撞声在厅中炸开,空气仿佛凝固成冰。
“秦将军这是要动武?”使者强作镇定,手却悄悄摸向靴筒里的短匕,“杀了我,只会让陛下更快下令屠城。将军可想清楚,这满城百姓的性命,可是系在将军一念之间。”
秦墨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指腹触到剑鞘上刻着的“忠”字——那是先帝赐剑时亲手刻的。他望着使者那张得意的脸,又想起秦芷宁昨夜送来的伤药,想起她红着眼眶说“秦墨哥哥,别再受伤了”。
若战,这三千兵或许能拼出条血路,可凌霄故地的百姓……
若降,以幽冥国君的暴虐,今日的承诺明日便可能化作利刃,不仅他会死,芷宁和残部也难逃厄运。
剑刃缓缓归鞘,发出沉闷的响声。秦墨重新坐下,声音里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疲惫:“容我三思。三日后,给使者答复。”
使者收起短匕,脸上重新堆起虚伪的笑:“将军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选。”他起身整理了一下锦袍,走到厅门口时忽然回头,目光意味深长,“说起来,昨日路过阮先生的茶棚,见他正给公主送新制的点心。公主金枝玉叶,总不能跟着将军再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吧?”
秦墨猛地攥紧兵符,冰冷的铜器硌得掌心生疼。他看着使者扬长而去的背影,听着门外传来使者与随从的低笑,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议事厅的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声。秦墨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厅中,望着那卷明黄的圣旨,忽然一拳砸在案上。茶杯倾倒,滚烫的茶水溅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他知道,这三日,是对他最残酷的煎熬。
此刻阮延路的茶棚里,正放着一封送往幽冥国的密信,信上写着:“秦墨外刚内柔,以百姓为软肋,可逼其就范……”
窗外的风更紧了,卷着乌云压向城头,一场暴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