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的春天,来得格外黏糊糊的,像一层湿冷的薄纱,裹住了王宁家乡这个叫不出名字的乡镇。空气里混杂着新鲜的泥土味、腐烂的草根气,还有远处田野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粪肥发酵的酸腐。这味道钻进鼻子里,谈不上好闻,却莫名地让人踏实——这是土地本身在苏醒的气息。
王宁踩着脚下一滩半干不湿的泥浆,站在镇中心小学操场东头的角落里。眼前,一条刚挖开不久的沟壑,如同大地被粗暴撕开的一道伤口,笔直地向前延伸,尽头消失在几棵蔫头耷脑的老槐树阴影里。这就是他们这十几天来的“杰作”——电缆沟。沟里,几个穿着沾满泥浆工装的汉子正佝偻着腰,铁锹和十字镐撞击土石的“铿铿”声,间或夹杂着几句粗犷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吆喝,单调地重复着。
“小刘!”王宁朝沟里吼了一嗓子,声音被空旷的操场放大了几分,有点发干。
沟底一个身材敦实的年轻人抬起头,脸上糊着泥道子,只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宁哥,啥指示?”
“这活儿,今天能收尾不?”王宁皱着眉,目光扫过沟壁新砌的水泥电缆井,“井壁抹光点,别整得跟狗啃似的。回头人家学校验收,脸上不好看。”
“放心宁哥!哥几个手上有数!”小刘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劣质烟熏得微黄的牙,“再有两小时,保准利利索索!您老歇着,抽根烟去!”
王宁没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当个小工头,手下管着七八号人,活儿不算顶重,但操心的事一件不少。工钱、材料、进度、质量,还有手下这帮兄弟的吃喝拉撒,哪一样都得他张罗。一股深深的疲惫感,从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沉甸甸地压在肩头。他下意识地摸向裤兜,掏出一包被揉得皱巴巴的“红塔山”,熟练地弹出一根叼在嘴上。打火机“咔哒”一声脆响,橘红色的火苗跳动了一下,点燃了烟卷。他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那股辛辣又带着点焦糊的味道直冲肺腑,随即缓缓吐出,看着淡青色的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扭曲着上升,然后被无形的风悄然撕碎。
就在这片烟雾缭绕的混沌里,一阵清亮得如同山涧溪流的声音,忽然穿透了工地的噪音,清晰地飘了过来。是童声的朗诵,抑扬顿挫,带着未经世事的天真与饱满: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王宁下意识地转过头,望向不远处那栋刷着浅绿色墙漆的教学楼。二楼靠东的窗户敞开着,一群穿着校服的小脑袋簇拥在窗口,正对着外面齐声朗读。阳光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斑。孩子们稚嫩的脸庞在光晕里有些模糊,但那整齐划一、充满生命力的声音,却像一把小小的锤子,轻轻敲在王宁被烟尘和疲惫包裹的心上。
故乡……他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脚下踩的这片泥泞,不就是故乡么?可这故乡,似乎从未真正接纳过他的野心,只留给他一身泥水和永远算不清的账目。一股说不清是酸楚还是自嘲的情绪涌上来,堵得他胸口发闷。
他用力又吸了一口烟,把目光从那扇承载着朗朗书声的窗口移开,仿佛要甩掉那点不合时宜的触动。手指习惯性地伸向另一个裤兜,摸出了屏幕已经磨花了的手机。指尖在油腻的屏幕上划了几下,解锁,那个熟悉的、带着魔性笑声标志的蓝色图标瞬间跳了出来。
抖音。这玩意儿像一块廉价的糖精,能短暂地麻痹一下神经。他背靠着操场边那棵粗糙的老槐树树干,身体微微下滑,找了个半蹲半坐的姿势,让沉重的身体得到一点可怜的支撑。拇指开始机械地滑动屏幕。
一张张精心修饰过的脸孔在眼前快速闪过:扭腰跳舞的、装疯卖傻的、夸张吃播的、晒豪车名表的……世界光怪陆离,喧嚣而空洞。王宁的眼神越来越空茫,指尖的动作也愈发麻木。这些画面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跟他脚下这片真实的、散发着土腥气的泥泞格格不入。
突然,他的指尖顿住了。
屏幕上的画面很干净,甚至有点简单。背景似乎是个光线柔和的房间,没有夸张的滤镜,也没有刻意暴露的衣着。镜头中央是一个女人,侧对着屏幕,只能看到半边脸颊。她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在被拍摄,只是很随意地跟着手机里播放的音乐轻轻哼唱着。调子很熟悉,是黄梅戏《女驸马》里那段脍炙人口的“为救李郎离家园”……
真正让王宁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的,是那女人的侧脸。就在她哼唱到某个高音,嘴角自然上扬的瞬间,一个浅浅的、却异常清晰的酒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她脸颊上倏然绽放。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王宁叼在嘴里的烟头忘了弹灰,一缕烟灰无声地断裂,飘落在沾满泥点的工装裤上。他的呼吸停滞了半拍,眼睛死死盯住那个小小的、一闪而逝的凹陷。
记忆的闸门被这枚小小的酒窝猛地撞开,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不是眼前这个手机屏幕里的女人,是另一个遥远的、被时光镀上柔和光晕的画面:同样是《女驸马》的旋律,同样是“为救李郎离家园”的唱段。但地点,是尘土飞扬的乡镇初中简陋的露天舞台。灯光昏暗,台下是黑压压攒动的人头和嗡嗡的喧闹。台上那个穿着借来的、不太合身的戏服的女孩子,脸庞青涩,眼神却异常明亮。她唱得很认真,甚至带着一点紧张导致的微微颤抖,但那份清亮和专注,却奇异地压过了台下的嘈杂。当她终于唱完最后一句,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她转过头,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就在那个笑容绽开的瞬间,两个深深的、如同盛着蜜糖般甜美的小酒窝,清晰地烙印在了台下某个角落、一个同样懵懂青涩的少年眼底。那笑容,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劈开了少年混沌的世界。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撞击感,以及随之而来、持续了好多天的、没来由的悸动和恍惚。那个唱《女驸马》的酒窝女孩,成了他贫瘠青春里一抹挥之不去的亮色。然而,直到初中毕业各奔东西,他也没勇气去打听,那个在联欢会上惊艳了他的女孩,到底叫什么名字,是一班还是二班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画面早已沉入记忆的深潭,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可此刻,手机屏幕上这个陌生女人嘴角一闪而过的酒窝,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轻易地打开了尘封的匣子,让那模糊却鲜活的影像,带着青春的余温,重新扑到了眼前。
王宁的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重重跳了几下,一种混杂着惊愕、迷茫和莫名牵引的情绪攫住了他。他几乎是屏着呼吸,手指有些发颤地点开了这个账号的主页。网名很普通——“安妮”。头像是一张风景照,看不出什么特别。粉丝不多,作品也很少,只有零星几个生活片段:一盆绿植,一杯咖啡,窗外的夕阳……透着一股疏离的安静。
那个有酒窝的唱歌视频,是最近才发的。
鬼使神差地,王宁点下了那个红色的“关注”按钮。做完这个动作,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种近乎荒谬的感觉涌了上来。他这是在干嘛?关注一个素不相识、只是侧脸有个酒窝的女人?就因为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青春记忆?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手指烦躁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想把刚才那瞬间的失态抹掉。烟头早已熄灭,他把烟蒂狠狠摁在树根旁的泥地里,站起身,准备去沟边看看进度。
刚迈出一步,口袋里的手机突然轻轻震动了一下。不是电话那种急促的震动,是那种……新消息提示的短促嗡鸣。
王宁的脚步顿住了。他重新掏出手机,屏幕亮着,通知栏清晰地显示着:
“‘安妮’已关注您。”
简单五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意想不到的涟漪。他盯着那条提示,足足看了好几秒,才有些迟钝地划掉通知。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自己沾着泥点、胡子拉碴、写满疲惫的脸。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仿佛要把那张脸和心里那点莫名的波澜一起抹掉,转身大步朝电缆沟走去。身后,教学楼里孩子们的朗诵声又清晰地飘了过来,这次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依旧在电缆沟的泥土气息和手机屏幕的微弱反光间交替。王宁有意无意地,总会多刷几次抖音。那个“安妮”没有再更新,安静得像从未出现过。那条显示着互相关注的状态,成了列表里一个不起眼的存在。王宁也没再点开过她的主页,仿佛那天的关注和随之而来的回关,只是一次偶然的网络信号波动。
直到工程进入尾声的某个傍晚。夕阳像个巨大的、熟透的咸蛋黄,软塌塌地挂在天边,把工地上的一切都涂抹上一层暖融融的橘红。王宁刚指挥小刘他们封好最后一个电缆井的井盖,累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到操场边,一屁股坐在那个熟悉的老树根上。汗水浸透了后背的工装,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他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点开微信——那里除了几个工作群零星跳动的信息,依旧是一片沉寂。
手指无意识地滑到了通讯录“新的朋友”那一栏。一个红色的“1”赫然在目。点开,是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申请人的头像,是抖音上见过的那张风景照。验证信息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我是安妮。”
王宁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竟有些犹豫。加,还是不加?一个只存在于网络侧影的陌生人?一个仅仅因为一个酒窝勾起他遥远记忆的ID?理智告诉他这很无聊,甚至有点危险。但心底深处,那点被岁月尘封的、关于“女驸马”和酒窝的好奇与莫名的牵引,却像水底的暗草,顽固地缠绕上来。
他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混杂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指尖落下,点下了“接受”。
聊天框跳了出来,一片空白。王宁盯着那个风景头像,一时不知该发点什么。打招呼?太刻意。问为什么加他?显得自作多情。
正踌躇间,对方的名字下面显示“正在输入…”。几秒后,一行字跳了出来:
“你好。看到是同乡,就加了。没打扰吧?”语气很平淡,甚至带着点疏离的试探。
王宁定了定神,手指在键盘上敲打:“你好。没事,刚收工。老乡?”他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自然。
“嗯,看IP显示是咱们那片的。你在镇上干活?”
“对,中心小学电力改造,挖沟放电缆。”王宁如实回答,顺手拍了一张刚封好的电缆井照片发了过去。粗糙的水泥井盖,旁边还散落着几块碎砖和泥脚印,背景是操场边缘和那栋教学楼的一角。
“哦,这活挺累的吧?看照片环境有点眼熟……”对方回复得不算快,似乎在辨认。
“还行,习惯了。眼熟?你也在这附近?”王宁追问。
“不是现在。以前……我在镇初中念过书。就在小学后面那条街。”
王宁的心猛地一跳!镇初中!那条街他再熟悉不过!他几乎是立刻追问:“镇初中?哪一届的?”
“09年毕业的。你呢?”
09年毕业!王宁的手指瞬间绷紧了,呼吸都有些不稳。他自己也是09年毕业!他飞快地打字:“我也是!09届!你在几班?”
“二班。你呢?”
“我一班!”王宁感觉自己的血液流速都加快了,仿佛某种无形的线正在飞快地收拢,“真没想到!隔了十几年,居然能在抖音上碰到老同学!”
“是啊,世界真小。”对方的回复似乎也带上了点温度,“不过……可能算不上同学吧?隔壁班而已,名字估计都对不上号。”
“那也不妨碍是校友啊!”王宁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了,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校园记忆碎片纷纷涌了上来。他开始滔滔不绝地打字,聊起当年拥挤的食堂、尘土飞扬的操场、冬天教室中间那个烧得通红的铁皮炉子、严厉的教导主任“铁手张”、还有那个说话总是慢悠悠的语文老师……他甚至说起有一次在操场上打球,差点把球砸到路过的教导主任头上,吓得魂飞魄散躲了一下午。
对方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印证着他的记忆。气氛在共同回忆的催化下,变得轻松而热络。那些模糊的校园影像,在两人的文字交流中,一点点变得清晰、立体,充满了只属于那个年代的鲜活气息。
聊着聊着,王宁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片刻。那个埋藏心底多年的画面,那个在昏暗舞台上闪闪发光的身影,带着酒窝的笑容,再次清晰地浮现。一股冲动涌上来,他敲下了一行字:
“对了,说到联欢会,我印象最深的是初三那次!记得有个女同学上台唱了黄梅戏,《女驸马》,唱得特别好!唱完对着台下笑,两个小酒窝特别深……这么多年我都记得那画面!你知道那是谁吗?你们二班的?”
发送出去后,王宁的心跳得飞快,握着手机的手心甚至沁出了一点汗。他紧紧盯着屏幕,等待着。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几秒钟变得无比漫长。
屏幕终于再次亮起,对方的回复跳了出来,只有短短一行字:
“你现在才知道是我啊?”
王宁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所有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种奇异的眩晕感。他猛地从树根上站了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靠在旁边的一把铁锹,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噪音。
远处正在收拾工具的小刘吓了一跳,扭头喊道:“宁哥?咋了?”
王宁根本没听见。他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黏在手机屏幕上,那几个字像是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视网膜。
是她!真的是她!那个在他整个懵懂青春里留下惊鸿一瞥、让他念念不忘却始终不知其名的“女驸马”,竟然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的微信对话框里!命运这双手,兜兜转转十几年,竟在这里开了一个如此巨大而荒谬的玩笑!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之后,一种更为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渴望攫住了他。文字太苍白了!他需要看到!立刻!马上!确认那个记忆中的笑容,那个烙印在心底的酒窝!
他手指颤抖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开了视频通话的请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请求发送出去的瞬间,王宁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和莽撞。他此刻的形象——一身沾满泥灰汗渍的蓝色工装,头发被安全帽压得乱糟糟,脸上可能还蹭着道子黑灰,背景是尘土飞扬、堆满建筑垃圾的工地!而对方……那个记忆中清亮美好的“女驸马”……
他下意识地想挂断,指尖已经悬在了红色的挂断键上方。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犹豫间,屏幕骤然一亮!
视频,接通了。
一张清晰的脸庞瞬间填满了小小的手机屏幕。光线很好,映照得皮肤白皙细腻。眉眼弯弯,带着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惊讶,但更多的是盈盈的笑意。鼻梁挺秀,嘴唇红润,微微上扬着。最最关键的,是当她完全展露出笑容时,那两个深深的、如同盛满蜜糖的漩涡——酒窝,清晰无比地镶嵌在她脸颊上!与记忆深处那个舞台上的影像,在这一刻完美地重叠!
时间仿佛凝固了。王宁忘了呼吸,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只是呆呆地看着屏幕里那张生动的脸,那张无数次在模糊记忆中描摹过的脸,如今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十几年时光的流逝,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但那份明亮的神采,那对独一无二的酒窝,却丝毫未变!
“喂?听得到吗?”屏幕里的汪侠挥了挥手,声音透过听筒传出来,带着点电流的微噪,却异常清晰,带着一丝笑意,“怎么不说话?被我这‘女驸马’吓傻了?”
这略带调侃的熟悉语调,瞬间打破了王宁的石化状态。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脏直冲头顶,他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一直红到耳根。巨大的喜悦、失而复得的激动,还有一丝少年时代残留的笨拙羞涩,混杂在一起,让他舌头像是打了结,喉咙发干。
“听…听得到!”他慌忙应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变调,手忙脚乱地想调整一下镜头,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我…我是王宁!真…真的是你!汪侠!”他叫出了她的名字,这个在心底盘旋了十几年的符号,终于第一次被他清晰地念了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
“是我呀。”汪侠在屏幕那头笑得更开了,酒窝深深陷下去,“王宁…嗯,有点印象了,一班那个总在篮球场边上晃悠的高个子?好像还特别能跑,运动会总拿名次?”
“对!对!是我!”王宁激动得连连点头,像个得到夸奖的大男孩,完全忘了自己此刻胡子拉碴、灰头土脸的“工头”形象,“你…你唱得真好!那首《女驸马》,我…我到现在还记得!”
“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亏你还记得。”汪侠笑着摇摇头,眼神里带着点追忆的微光。她似乎调整了一下坐姿,镜头跟着晃动了一下。就在这一晃之间,王宁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身后背景的一角。
那不再是之前视频里那个光线柔和的普通房间。背景虚化了一些,但依然能看到大片流光溢彩的折射光线——是那种切割繁复、悬挂在高处的巨大水晶吊灯散发出的光芒。灯光下,隐约可见深色丝绒质感的沙发靠背一角,线条华丽流畅。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与工地尘土截然不同的、属于某种精致封闭空间的、混合着昂贵香氛和酒水的特殊气息。那是一个与他此刻身处的泥泞操场、散发着水泥和土腥味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空间。
王宁心头那簇刚刚燃起的、名为“重逢”的炽热火苗,仿佛被这无意间瞥见的背景轻轻吹了一下,微微摇曳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低头,瞥了一眼自己工装胸口蹭上的那团已经干涸发硬的黄泥点,像一块丑陋的补丁。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落差感,悄然划过心尖,快得几乎抓不住。
“你呢?”汪侠的声音把他从瞬间的恍惚中拉了回来,她好奇地打量着王宁这边的背景,“你这……是在工地现场?看着挺辛苦啊。”她的目光扫过王宁身后堆积的建材和远处灰扑扑的教学楼。
“啊,是,收尾了。”王宁下意识地把手机镜头往上抬了抬,试图避开脚下那片狼藉的地面,只框进自己肩膀以上的部分和后面相对“干净”的天空,“干我们这行的,习惯了,风里来土里去。你呢?听你刚才说在A市?做什么工作?”
汪侠脸上的笑容似乎凝滞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像错觉。她端起手边一个白色的马克杯,轻轻抿了一口,杯沿挡住了小半张脸,也巧妙地掩去了那一瞬间可能的情绪波动。
“嗯,在A市。”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点轻松的笑意,听不出太多波澜,“在一个私人会所里,做服务员。混口饭吃呗。”她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垂在肩头的发丝,“不过最近生意不太好,挺清闲的。不然哪有空刷抖音,还碰巧遇到老同学呀?”
“服务员?”王宁有些意外,这个答案似乎和他潜意识里对那个光芒四射的“女驸马”的想象有点出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他连忙说:“A市好啊,大城市机会多!清闲点也好,正好休息休息。”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真诚而关切。
汪侠笑了笑,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停留,自然地转了话头:“说起来,刚才你提到铁手张……我记得有一次他抓到你翻墙出去打游戏?是不是你?”她眨眨眼,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看热闹的邻班女生。
“别提了!”王宁立刻被带跑了思路,窘迫地挠了挠后脑勺,把安全帽都弄歪了,“那次真是倒霉催的!刚爬上去就被他逮个正着!他那个手劲儿啊,拎我后脖领子跟拎小鸡仔似的……”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那次“惨痛”经历,试图用夸张的肢体语言掩盖刚才那丝微妙的不自在。
汪侠在屏幕那头听得咯咯直笑,清脆的笑声像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王宁心里漾开一圈圈愉悦的涟漪。那点刚刚升起的、因为不同背景而产生的隔阂感,似乎被这共同的笑声冲淡了不少。
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只在天边留下最后一抹黯淡的紫红。工地上亮起了几盏临时架设的白炽灯,光线昏黄,把忙碌的人影拉得很长。小刘他们似乎收拾得差不多了,吆喝声渐渐稀疏。
“天都黑透了。”汪侠看了看屏幕外的天色,“你们也该收工吃饭了吧?一身泥一身汗的。”
“嗯,快了。”王宁也看了看周围,“你也……该上班了吧?”他试探着问。
“不急,晚班,还早呢。”汪侠语气轻松,“行,那今天先聊到这儿?老同学?”
“好!”王宁用力点头,心里满满涨涨的,全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那……回头再聊?”
“嗯,回头聊。拜拜!”汪侠笑着挥了挥手,酒窝再次浮现。
“拜拜!”王宁也连忙挥手,动作有点傻气。
视频通话结束了。屏幕暗下去,映出王宁那张依旧带着傻笑、胡子拉碴、眼睛里却亮得惊人的脸。晚风吹过操场,带着初春夜晚的凉意,吹散了些许白天的闷热,也吹动了他汗湿的额发。
他站在原地没动,握着尚有余温的手机,像握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汪侠那带着笑意的声音,眼前还晃动着那两个深深的酒窝。脚下的泥泞,身上的汗臭,远处小刘咋咋呼呼喊他吃饭的声音……这一切现实的嘈杂,此刻都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心头那点因为背景差异而悄然滋生的、冰凉的疑虑,早已被重逢的巨大喜悦冲得七零八落,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一种滚烫的、不真实的晕眩感。
那个唱《女驸马》的酒窝女孩,真的找到了。隔了十几年,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在一个尘土飞扬的工地上,以一种最意想不到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