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以一种近乎侵略性的姿态渗入鼻腔——那不是单纯的化学制剂味道,而是混合了晨间护理时肥皂水的清冽、仪器表层金属的冷腥,以及某种若有似无的、属于久置病房的尘埃气息。沈星婉的睫毛像沾了露水的蝶翼,细微地颤动着,每一次开合都牵扯着眼睑下沉重的疲惫。当白炽灯的光芒终于刺破混沌的意识时,她看见光线在瞳孔里碎成无数银白的星屑,像有人在视野深处撒了一把碎玻璃。
她想抬手遮挡这刺目的光源,却发现右臂沉重得如同被灌了铅。肌肉在神经的指令下迟缓地收缩,带动着输液管在皮肤上划出微凉的触感。透明的导管连接着头顶的输液瓶,淡蓝色的液体正以均匀的速度滴落,在寂静的病房里敲出单调的节拍。
“沈小姐,您醒了?”
声音从右侧传来,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温柔。沈星婉艰难地转动脖颈,看见一张被粉色护士帽衬得格外年轻的脸庞。护士的眼睛弯成月牙,口罩上方露出的眉梢带着笑意,胸前的工作牌在灯光下反射出“林瑶”两个字。
“手术很成功,”林瑶的指尖轻轻按在她的腕脉上,目光落在监护仪跳动的曲线,“现在各项指标都很稳定,但还需要好好休息。”
“手术……”沈星婉的舌面贴着上颚,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的木头。她努力调动涣散的思维,试图拼凑出失去意识前的碎片,却只摸到一片粘稠的空白,如同沉入深海时被水压挤碎的记忆。
林瑶似乎察觉到她的困惑,将床头摇起半寸,让她能更舒服地视物。“您的心脏存在严重的器质性病变,”她的语气放得更轻,像在安抚受惊的幼兽,“术前诊断为终末期心衰,是心脏移植手术让您渡过了危险期。”
“心脏移植?”
这四个字像四枚冰锥,骤然刺入混沌的意识。沈星婉下意识地去按自己的胸口,隔着柔软的病号服,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那不是她熟悉的、孱弱而迟缓的心跳,而是一种充满力量的、甚至有些莽撞的搏动,像有个鲜活的生命在胸腔里不安地叩门。这感觉陌生得令她恐慌,仿佛身体里住进了一个不速之客,用完全不同的节奏敲打着生命的鼓点。
林瑶轻轻按住她的手:“新的心脏需要时间适应,您现在感受到的一切都是正常反应。”她指了指监护仪上那条有力起伏的曲线,“您听,它跳得很稳。”
沈星婉屏住呼吸,试图分辨那声音。确实,那搏动强劲而规律,与记忆中自己心脏那濒临衰竭的、有气无力的跳动截然不同。可这规律的声响里,似乎藏着某种她无法解读的情绪——像是喜悦,又像是焦虑,更像是一种执拗的、想要被感知的存在。
接下来的两周,沈星婉在林瑶的照料下逐渐恢复。她开始能在病房里缓慢踱步,看着窗外梧桐树叶的光影在地板上移动。医生们每次查房时都会详细解释恢复情况,提及“供体心脏”时总是用谨慎而尊重的语气,但每当她问及捐赠者的信息,得到的回答永远是:“根据相关规定和家属意愿,捐赠者的个人信息需要严格保密。”
这种刻意的隐瞒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心头。她无数次在深夜醒来,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想象那颗在她胸腔里跳动的心脏,曾经属于怎样的一个人。他/她是否也喜欢在深夜看星星?是否也有未完成的心愿?那些突然涌上的、莫名的情绪波动——比如看到窗外飞过的鸽子时莫名的酸涩,或是听到某首老歌时突如其来的鼻酸——究竟是她自己的残影,还是这颗心脏带来的馈赠?
出院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六月的阳光透过医院玻璃幕墙,在地面投下明亮的格子。沈星婉穿着林瑶帮她整理好的便服,站在医院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消毒水的气味已经被外面的草木清香取代,但就在她踏出旋转门的瞬间,胸腔里的心脏突然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
那不是正常的心跳加速,而是一种近乎痉挛的、失控的搏动,仿佛要挣脱肋骨的束缚。她感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全部退去,四肢一阵发麻。她踉跄着扶住旁边的金属栏杆,指尖冰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小姐!”林瑶慌忙扶住她摇晃的身体,“您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没事……”沈星婉靠在栏杆上,闭着眼调整呼吸。那阵心悸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胸腔里残留的、如同跑完马拉松般的酸胀。她不明白,为什么离开医院会触发如此强烈的反应?难道这颗心脏对医院有特殊的情感?还是说,这里藏着关于捐赠者的某种线索?
带着满脑子的疑问,沈星婉回到了久违的家。房子在她住院期间被钟点工打扫过,却依然带着一股久未居住的清冷。她推开书房的门,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斑驳的光影,落在书桌角落一本深蓝色的日记本上。
日记本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边角卷起细微的毛边。沈星婉拿起它,指尖触到熟悉的皮革质感,心脏又轻轻跳了一下,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她翻开第一页,看到自己生病前写下的字迹——那是一种略显稚嫩的、带着少女羞怯的笔迹:
【20XX年 9月 15日晴
今天在图书馆三楼的生物医学区又遇到霍辞学长了。他穿着白大褂,袖口卷到小臂,正在查一本厚厚的外文文献。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把他的侧影镀上了一层金边,连镜片反射的光都显得格外温柔。
我当时正蹲在书架前找书,突然低血糖发作,眼前一阵发黑。是他最先发现的,他蹲下来,声音很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同学,你还好吗?是不是低血糖?”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颗水果糖,剥掉糖纸塞进我手里,指尖碰到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
他陪我在原地坐了十分钟,直到我缓过神来。离开时他说:“以后随身带点糖,低血糖很危险。”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觉得白大褂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衣服。】
沈星婉的手指轻轻抚过“霍辞”两个字,墨水在纸页上留下微微的凹痕。记忆中那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逐渐清晰——挺拔的身姿,专注的眼神,以及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尾音。他是医学院的传奇,是无数女生笔记本里的白月光,而她,只是图书馆角落里一次短暂低血糖发作的偶遇者。
自那次相遇后,她曾无数次去图书馆蹲守,却再也没见过他。后来病情加重,住院、检查、等待移植,霍辞这个名字便被尘封在记忆的角落,连同那些未说出口的少女心事,一起沉入病痛的海底。
夜色渐深,沈星婉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胸腔里的心脏像个不安分的孩子,时不时用强劲的搏动提醒着它的存在。有时是平稳的跳动,带着一种奇异的规律;有时却突然加速,像是在回应某个只有它自己能听见的召唤。
迷迷糊糊间,她坠入了梦境。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明亮得晃眼的空间里,消毒水的气味比医院里更浓烈,几乎让人窒息。四周是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护人员,口罩和帽子遮住了他们的脸,只能看到一双双专注的眼睛。她低下头,惊讶地发现自己也穿着同样的手术服,双手戴着无菌手套,正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
手术台就在她面前,上面躺着一个被蓝色无菌单覆盖的病人,只露出苍白的脖颈。而站在手术台对面主刀的那个人——沈星婉的呼吸骤然停滞。
是霍辞!
他比记忆中更成熟,下颌线绷得很紧,眼神锐利如鹰,正全神贯注地操作着手术器械。他的动作精准而流畅,每一次下刀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无影灯的光芒落在他额角,渗出的汗珠被照得晶莹。
“心率下降,血压 80/50!”麻醉师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紧张的颤抖。
沈星婉看到监护仪上的曲线开始剧烈波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霍辞的眉头瞬间拧紧,声音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肾上腺素 1mg静推!准备除颤!”
他的手伸向器械盘,指尖即将触到除颤器的瞬间,沈星婉也下意识地伸出手——她想帮忙,想做点什么,可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四肢沉重得无法动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霍辞拿起除颤器,喊着“离床!”,然后将电极板按在病人的胸口。
“不——!”
沈星婉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从深海打捞上岸。冷汗浸湿了睡衣,贴在背上冰凉刺骨。胸腔里的心脏狂跳不止,跳得那么用力,那么急促,像是要把她的肋骨撞碎。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从梦中延续而来的恐慌,以及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愧疚、无力,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个梦太过真实,真实到她似乎还能闻到手术室里浓烈的消毒水味,看到霍辞额角的汗珠,甚至能感受到手术刀握在手中的冰凉触感。这真的只是一个梦吗?还是说,这颗移植的心脏,在用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向她传递着过去的碎片?
第二天,沈星婉做了一个决定:去图书馆。
那里是她和霍辞相遇的地方,也许能找到一些被遗忘的线索。当她推开图书馆厚重的木门,熟悉的、混合着旧书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透过高大的彩色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她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到三楼生物医学区那个熟悉的角落——当年她低血糖发作的地方。
她刚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胸腔里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一次,不是恐慌,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像是久别重逢的期待,又像是某种隐秘的牵引。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沈星婉?”
这声音……
沈星婉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她缓缓抬起头,视线沿着白大褂笔挺的线条向上移动——同样的身高,同样的肩宽,甚至连鼻梁的弧度都如出一辙。那张脸几乎是霍辞的复刻,却又有着微妙的不同。
眼前的男人眼神更冷,像覆着一层冰,嘴角勾起的弧度也带着几分疏离的玩味。他看着她震惊的表情,眉峰微挑:“看来我长得很像某个让你印象深刻的人?”
“你是……”沈星婉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冲破喉咙。这张脸,这身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男人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来,上面印着“江屿”两个字,以及“医学院附属医院心外科主治医生”的头衔。“我是江屿,”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白的唇上,语气带着一丝戏谑,“看你的样子,是把我当成了霍辞?”
霍辞……他竟然知道霍辞!
沈星婉接过名片的手指微微发抖,名片的边角硌得她生疼。她看着眼前这张与记忆中重合又错位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抹熟悉又陌生的冷漠,无数疑问如潮水般涌来:
江屿和霍辞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这颗心脏会对他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那个真实得可怕的手术梦,究竟意味着什么?
还有那颗来自未知捐赠者的心脏,它到底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但沈星婉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她知道,从这颗心脏在她胸腔里开始跳动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已经偏离了预设的轨道。而眼前这个叫江屿的男人,或许就是解开所有谜团的第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