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五年,夏夜,蝉鸣。
四周弥漫着浓稠的血腥气,沈寒枝赤足踩过碎瓷片,留下斑斑血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脚底的血珠在青砖上洇成珊瑚珠串。月光像淬了银粉的纱幔笼在她身上,照见少女裹着素纱的玲珑身段。
血污斑驳的裙裾翻卷间,隐约露出脚踝处淡青色的胎记——形如半片枯叶
绣鞋早已不知遗落在哪处宫墙下。
纱裙上的血已经半干了,黏在腿间像一条蜕不下的蛇皮。
身后脚步声如影随形。
“沈姑娘,督公最厌人逃。”老太监的笑声黏腻如蛛网。“您喝了贵妃娘娘赏的合欢酒,怎还这般不识趣?”
她踉跄着扑进冷宫荒园,一头撞在一棵老槐树上,剧烈的疼痛席卷整个脑袋。
“跑得倒是比御兽园的鹿还快。"老太监阴恻恻的笑声贴着耳根攀上来,枯爪般的手掌突然攥住她散落的发髻。
“抓到你了。”
沈寒枝被迫仰起头,露出那张令六宫粉黛失色的面容。柳叶眉梢凝着细汗,杏仁眼里噙着将坠未坠的泪,眉尾一颗朱砂痣分外惹眼。
老太监一把扯住沈寒枝的衣服,顺手抓住了她的肩头。
剧烈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让她整个身体跟着颤抖起来。
她的指甲抠进槐树皲裂的树皮。上一刻的记忆还烙在骨头上——雕花拔步床的铜钩刺穿肩胛,太监掐着她脖颈狞笑:“贵妃娘娘说了,这张脸既勾不动皇上,不如让杂家教教你何为媚骨……”
三日前,也是在这方染血的锦被间,督公苍白如纸的手指碾过这颗痣。"难怪娘娘容不得你。"他玄色蟒袍上的金线刮得她生疼,鎏金护甲挑开她染血的衣襟,"这般颜色埋在深宫,倒真真是暴殄天物。"
记忆裹着剧痛翻涌而来。她想起黛贵妃初封才人那夜,蜷缩在永巷柴房的少女如何颤抖着将金疮药抹在对方鞭痕交错的脊背上。
她本不是宫中宫女,无奈几年前家乡遭了蝗灾。养不了一家6口人,在逃灾途中与父母和两位哥哥走散,阿妹年龄小,不幸染病死亡。
走散家人的沈寒枝,被恶霸调戏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晚上就躲在永巷一家人的柴房里过夜,不巧就遇到刚被歹人伤害的黛才人。
那天,永巷的夜风裹着潮湿的青苔气,沈寒枝缩在柴堆后头数着更漏。三更梆子响过三声,她才敢伸手去够墙角发硬的馍块。
碎瓷片割破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霉烂的稻草上,倒和昨日偷听的《霓裳羽衣曲》对上了节拍。
三年前那场蝗灾来得蹊跷。黑压压的虫云掠过清河郡时,父亲正往祠堂供桌上添第七炷香。
她记得最后一口粟米粥的温热,记得阿妹烧得滚烫的额头抵在她颈窝,记得大哥把断成两截的桃木簪塞进她手里——那是娘亲留给她及笄的贺礼。
“小娘子好生眼熟。”醉醺醺的调笑刺破夜色。沈寒枝反手握住半截烧火棍,青砖墙上晃着三道人影。为首那个镶金腰带映着月光,正是前日当街纵马踩碎乞儿腿骨的纨绔。她屏住呼吸往柴垛深处退,却撞翻了一摞陶瓮。
“逮着只野猫儿!”酒气扑面而来时,沈寒枝突然想起逃荒路上见过的狸奴。那畜生被流民围住时也是这样弓着背,最后竟生生咬断了抓它那人的喉管。
破空声骤起。
沈寒枝的烧火棍离纨绔太阳穴还有半寸,忽听得重物坠地声。三个黑影软绵绵栽下去,月光里浮着层淡紫色烟雾。柴房深处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血腥气混着龙涎香漫过来。
黛色宫绦垂在血泊里,金线绣的合欢花正在吸饱鲜血。沈寒枝望着昏迷的美人发怔,她鬓间十二鸾钗少了一支,正是插在门外恶仆咽喉那支。
沈寒枝颤颤巍巍的为黛才人上金创药。“你叫什么?”才人嘴唇微启。“沈寒枝”,沈寒枝如实回答。
“阿枝,待我登上高位......”黛黛染着蔻丹的指甲陷进她掌心,杏眼里燃着淬毒的火,“定要那些欺辱我们的人,生不如死。”
那时刚被封为黛才人,回娘家看望爹娘。不料途中遭遇一黑衣蒙面人突袭,自己被带到一处不知名的处所。“依了我,保证让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黑衣人所提要求被拒,黛才人这才遭遇鞭刑,之后更是把她扔在永巷离去。这才有了上药的一幕。
回过神来。
枯井里漫出腐叶的酸气。
枯枝断裂声炸响耳畔的刹那,沈寒枝猛地转身,将藏在袖中的金钗捅进对方眼眶。
温热的血溅上眉骨时,她听见自己喉间漏出笑。
多荒唐啊,这钗还是黛贵妃赏的,这支凤凰衔珠钗,是黛黛晋位贵妃那日亲手簪在她鬓边的——“本宫的阿枝,合该用凤钗。”
老太监的尸体重重栽进井口,惊起一蓬鬼火般的流萤。沈寒枝倚着槐树滑坐在地,血从指缝渗进泥土。
要结束了。
若真有奈何桥,她定要拽着贵妃一同跳——
“本宫的好阿枝,怎的这般狼狈?”
朱红裙裾拂过草叶,金丝雀纹的鞋尖挑起她下颌。月光漏过树影,照亮贵妃指尖丹蔻,比血还艳三分。
沈寒枝瞳孔骤缩。
不该的……贵妃此刻应当在昭华殿赴中秋宴!
“你以为换了舞衣便能逃?”贵妃俯身轻笑,鎏金护甲划过她颈侧淤痕,“本宫早说过,你这张脸生来便是蛊惑君王的祸水。”
"真该让九千岁瞧瞧你这疯样。"贵妃绣着金雀的朱红缎鞋碾过她渗血的指尖,鎏金护甲刮过她染血的面颊,"三年前本宫从浣衣局捞出你这小农女时,可没料到你娘留下的孽种......"
尾音陡然转厉,“来人!把药灌进去,扔到东厂刑房!”
瓷瓶抵开齿关的刹那,沈寒枝突然嗅到一丝异香。
是合欢散混着……龙涎香?
剧痛撕裂五脏六腑时,她最后听见贵妃的低语。
“要怪就怪你娘,当年若肯乖乖死在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