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云台山浸在苍青色雾霭里,七十二峰若隐若现如同悬在云端的剑阵。我倚着千年银杏虬结的树根,任由山风将青衫灌成鼓荡的帆。松针簌簌落在粗陶酒壶上,惊醒了壶中沉睡三十年的竹叶青。
"燕不争!"
少年清亮的嗓音刺破山间寂静时,我正梦见师父临终那日。老人枯槁的手抓着我的腕子,指甲几乎嵌进皮肉:"记住,真正的逍遥不在山河榜上......"
剑锋的寒意比山泉更凛冽。
睁开眼,松纹剑的刃口正横在喉前三寸。执剑的少年束着赤玉冠,杏黄剑穗随山风翻飞,腰间蟠龙玉佩撞出细碎清响。我望着他眼尾那颗朱砂痣,恍惚看见二十年前血溅三尺的崆峒掌门——当年那人也是这样将佩剑抵在师父心口,说"请君试我九霄惊雷"。
"令尊可安好?"我屈指在剑身三寸处轻叩,青铜剑镡上的饕餮纹突然泛起青光。少年手腕剧震,连退七步才堪堪站稳,青石板上脚印深如刀刻。
他抹去鼻尖渗出的血珠,剑势陡然变得飘忽。峨眉追风十三式的"白虹贯日"刚使到半途,忽而化作武当两仪剑的"阴阳初分"。剑光织成密网罩下,惊起满树白鹇。
"停。"
竹筷蘸着黄酒虚点他中府穴,剑网霎时溃散。少年踉跄撞在香炉鼎上,青铜鼎耳被撞出裂纹,炉灰扑簌簌落满石阶。
"你师父没说过混练内功会烧穿经脉么?"我晃着酒壶站起身,"崆峒的九霄惊雷掌需配游龙步化劲,你却偷练少林梅花桩。每逢子时,气海穴是不是像被烙铁捅穿?"
少年脸色煞白如纸。山雾漫过他的鬓角,将额间冷汗凝成细珠。我望着这个与故人七分相似的年轻人,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武林大会。那日师兄也是这样跪在师父面前,说"求师父许我争一次第一"。
"燕先生..."少年突然伏地叩首,玉冠磕在青石上迸出裂痕,"这三年我挑战四十九位名家,他们或赞我天资卓绝,或骂我离经叛道,却无人能解我体内真气暴走之苦。"
他扯开衣襟,心口赫然浮现蛛网状青纹。我瞳孔微缩——那分明是漠北血刀门的"饮血咒",中咒者三年内必经脉爆裂而亡。当年师父正是用三根金针封住我全身大穴,才将这道阴毒咒印从心脉逼出。
山风忽烈,银杏叶如金蝶纷飞。我并指按在他膻中穴,触到皮下蠕动的阴寒之气:"何时中的咒?"
"去年重阳,在汴京..."少年话音戛然而止。一支淬毒袖箭擦着他耳际钉入树干,箭尾红翎犹在震颤。我反手掷出酒壶,林中顿时传来重物坠地声。
"出来。"
九重雪纱拂过满地金叶,天机阁特使的银丝履踏碎枯枝。她捧着的鎏金请柬泛着诡异幽蓝,袖口双头蛇暗纹随动作吞吐信子——二十年前西凉使团入朝献贡时,我在太和殿檐角见过同样的图腾。
"十年期满,阁主请燕先生赴山河宴。"女子声音似冰泉漱玉,面纱下隐约可见蜿蜒疤痕。当她打开嵌着鸽血石的铜匣时,我嗅到师父棺木上的龙涎香。
染血龟甲静静躺在玄色锦缎上,《太虚引》心法残缺的字迹间,竟夹杂着西凉古文字。当年我亲手将龟甲放入师父口中,如今它却带着腐土气息重现人间。
少年突然暴起夺匣,五指刚触及铜匣边缘便发出惨叫。他掌心皮肉如蜡油般融化,露出森森白骨。白衣女子轻笑一声,袖中飞出七枚银针封住他周身大穴。
"阁主有言,若先生不应约..."她指尖抚过龟甲裂痕,"令师停灵二十载的冰棺,怕是熬不过这个盛夏。"
暮色吞没最后一缕天光时,我望着石阶上蜿蜒的血迹,想起师父咽气前说的话。他浑浊的眼珠映着摇曳的烛火,说天机阁观星楼第九层藏着比武道更可怕的秘密。当时我以为那是走火入魔的谵语,直到今夜在龟甲背面看到师父的笔迹——那行小字墨色犹新:
"不争,速毁山河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