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电闪雷鸣。
乌云在苍穹翻滚,时卷时舒,哗啦啦地抖落雨豆,噼里啪啦砸在松弛的泥土,揉成一滩糊浆。
荒野中,有两人在争执,一道闪电劈下大地,霎时照亮他们的脸庞。
“她已经死了!”
一个年纪大的妇人上前阻拦执铁锹挖坟的男子。
男子一身青袍,一张温润清雅的面庞俱是悲痛。
“我不信,你骗我!”
离开时,明明说得好好的,她会在家里等他,可荣归故里,得知的是妻子的噩耗。
他不信,他要亲眼看看!
他一把甩开妇人,妇人跌坐在地。
男子一铲将泥土刨出来。
妇人哀嚎着:“儿啊,她真的已经死了,你这样不吉利。”
男子不管不顾地掘坟,铁锹木棍的倒刺扎入掌心,手掌火辣辣地疼,坟堆很快见底。
他撬开棺材盖,又是一道闪电落下,照亮大地,也让男子看清了棺材内部,只有零散几件衣裳。
他愣了愣,浑身湿漉漉,被又急又密的雨豆砸得失去理智,双目通红地质问妇人。
“我妻子呢?”
*
长安郊外驿馆。
天还未亮,晨光淡淡,青色苍穹如海波,浮云游动天际。
早鸟已醒,落在树梢啾鸣,来回跳跃。
一扇窗被推开,吱呀一声,雀鸟惊得成群结队掠过青色天空,留下一片此起彼伏的“啾啾”声。
女子手如柔荑,因开窗伸出手露出一节细白皓腕。
她刚起,素面未着妆,肌肤红润白皙,吹弹可破。
鹅蛋脸上点缀一双狐狸眼,两排睫毛又长又密,琼鼻挺翘,樱唇粉润,脸颊有一点婴儿肥。
她身着白色中衣,下着布裙,一头青丝倾泻而下。
身子微微向前倾,闻了一口清晨的凉爽空气,举起双臂伸懒腰。
房门打开,一个圆脸侍女捧着铜盆入内,身后跟随两名捧红漆缠枝托盘的侍女,一人捧婚服、一人捧金玉首饰。
“小姐,该洗漱换婚服了。”
这是她第三次替嫁了。
叶玉是个戏子,演得一手好戏。
她负责替嫁假死,帮助主顾处理无法退掉的亲事。
这是条财路,她曾替嫁给两名男子,成功在婚后死遁。
第一回,她嫁给个穷秀才,县令酒后被奸人引诱,扬言要将女儿嫁他,文人重诺,毁约有损颜面,门不当户不对,嫁女更辱自家门楣。
花三百两请叶玉挽回颜面,她半年就掉进河里死遁逃走,切割两家姻亲关系。
第二回,她嫁给个纨绔子弟,他捐官做个县令,却不务正业,整日招猫逗狗、眠花宿柳,女方家族煊赫,两家门第悬殊。
花八千两请来叶玉,婚后三月有余,她便假装掉下山崖,尸骨无存,成功助两家断亲。
第三回,便是这次,她要替郡守千金苏芸嫁给残暴冷酷的中郎将:卫云骁。
苏卫两家有不可调和的旧怨,苏郡守仅有一独女,如珠似宝地宠着,生怕嫁进卫家被磋磨得香消玉殒。
这门亲事有陛下证婚无法退掉,碍于卫家效忠宁王,苏家投靠怀王,他们政见不合,一旦结亲更遭怀王猜忌。
苏家左右为难,寻来叶玉替嫁。
此事危险,酬金开到一万两,叶玉才答应下来。
苏家按照千金贵女的标准培养半月,将她塞入花轿,一路吹吹打打送到长安。
“小姐,该洗漱换婚服了。”
灵芝福了福身子,举止流利,冒着热气的水毫无倾斜。
“好,我这就来。”
叶玉回过神,离开窗子,走到梳妆台前任由三人服侍。
她们历经一月有余的奔波,五日前早已抵达长安郊外驿馆,派去腿快的小厮与管事到卫家通禀,只得了个“候着”的回信。
拖了五日,昨晚卫家匆匆派人来告知今日成婚。
真是好大一个下马威。
这让叶玉很是好奇,苏卫两家到底有什么旧怨?值得这般互相为难?
灵芝紧闭双唇,只说自己不知道。
这模样让叶玉怀疑,一万两是不是要少了?
万一两家是什么杀人害命的仇怨,只怕她一进门就血溅当场。
或者是像话本那样被罚去当奴才折磨死,纵然有万两黄金也买不回自己的小命。
一张美若仙娥的脸上俱是愁绪。
叶玉一边让侍女们打扮,一边翻看一本册子,册子记载苏家信息与当地的风土人情。
苏家位于南边的江杭郡,吴侬软语的水乡之地。
苏芸小姐性子活泼伶俐,喜粉色与青色,口味偏甜,针织女红琴棋书画样样不行。
但一张巧嘴走天下,是家中的掌上明珠。
叶玉虽当了八年戏子,但她读书不行,写字如鸡扒,只会唱曲。
但演戏,她是专业的,这样的娇女形象够她演一段时间了。
她飞快翻看书册,尽快将里面的内容记下来,若不是第一次替嫁的穷秀才教她一些大字,只怕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进卫家前,这本详细记载人物风情的册子必须烧毁,要想往来应付的细节不错漏,全靠她的记性。
日上三竿,叶玉在三位侍女的打扮下穿戴整齐,记好所有信息。
在册子焚烧前,灵芝特意抽问几个问题。
“家主的官职是?”
叶玉托腮思索,圆溜溜的瞳仁转动,清脆的嗓音道:“郡守。”
“家主的俸禄是多少?”
叶玉自信说:“两千石!”
“苏芸小姐最喜欢的诗是?”
提起这个,叶玉想了想,不确定道:“每天挠痒痒?”
灵芝露出疑惑的神色,翻开册子瞧一眼,那上面分明写的是《离骚》。
灵芝纠正:“你说错了,是《离骚》。”
“哦~对对对。”
叶玉不识“骚”,但与“瘙”同音,她有自己的理解,疑惑道:“离开瘙痒,不就是每天都要挠痒痒?”
灵芝顿时哑然,她是个戏子,不懂这些情有可原,不如问些她擅长的?
灵芝再问:“小姐最喜欢的戏曲是?”
叶玉笃定道:“鳖王与鸡。”
灵芝翻开册子一瞧,面色僵硬,那是《霸王别姬》!
如果说刚才是偶然,那么她现在确定了,叶玉不识字,还不会戏曲!
灵芝质问道:“你不是个戏子,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吗?”
叶玉翘起兰花指,摆个戏曲动作,自信道:“是啊,我会哭丧、吹哀乐呀~”
她眉梢皱起,圆溜溜的眼珠子动了动,不解问:“难道这不算吹拉弹唱吗?”
灵芝双腿霎时一软。
出发前,他们忘记考校她,如今到长安才发现她是个半吊子。
一切都晚了。
灵芝被这一出吓得面露绝望。
叶玉看见她这面色煞白模样,不以为然,她又不是办不好差事,瞧灵芝这怕得哟~
找活计的时候,大家不都是把自己的能耐往厉害吹?
叶玉刚准备开口安抚她,一群兵卒踹开房门,哐当一声!
两扇可怜的房门歪歪扭扭挂在门框,来回晃动,几欲倒塌。
叶玉身子一抖。
灵芝被这一举吓得回过神,厉声呵斥:
“尔等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