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榆树上,知了抓伏在树杆上,大声烦叫着“完了,完了”。
发白的阳光,烧卷了小小的榆树叶子,显得树枝更加的发灰起皱。
“我完了吗?”林海媚依靠在油漆脱落的蓝色门框上。她从地上拾起一颗小石子,向知鸟叫的地方抛去。
小石子划过榆叶,撞向榆枝,落在了树下。知了依然叫个不停,"完了,完了″。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林海媚的眼中,父亲林贤送米的身影悄然而至。
他脚上的草鞋因灰尘的攒积,有些发黑。他跨进宿舍,笑看着收拾米袋子的女儿。
林海媚看到父亲的笑容,在他布满沟壑的脸庞闪光。
林贤发黄的门牙,给笑容又增添了一抹亮色,那是年轮的味道。
“平时不要节省饿肚子,家里粮食今年又是大丰收,啥都不缺”,林贤用满是老茧的右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厚实的透明胶口袋。
他从里面拿出了二十元钱,“够不够”?
“够了”,钱在林海媚的手中,发烫。
“我走了”,林贤转过身,脚步声从有至无。他的身影不知多少次,往返在这个古朴的校门。
父亲的背影,挺直的腰板,高昂的头,大踏步走向校门的脚步。
父亲从不回头张望叮嘱,他的脚步从来都是铿锵有力,迈向前方。
在林海媚的心中,父亲的送米从未易过别人,每次都是亲力亲为。
而今,父亲终于不再奔波送米了。林海媚觉得自己丢失了,父亲送米的沉甸甸的时光。也丢失了父亲沉甸甸的希望。
因为,她与大学已经失之交臂了。
几天的高考时光,是林海媚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至暗时刻。
因为在考数学时,大姨妈的突然造访,令她空了页面,忘了作答。
三天的时光,不离不弃。令她分了神。
林海媚转身走进宿舍,装包收拾。
如山的父爱再次蜂涌而至。
小时候身体不好,父亲牵着她到处寻医问药。好吃的,总是留给她吃。
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父亲缴了一千两百元的利价,让她读上重点高中。
“久负阴阳力,终亏父母恩”,林海媚的眼泪倾涌而出。连日以来的无奈,疲惫,愤怒,不甘,失望,都夹杂在泪水里。
厚重的大包压在她的双肩上,手臂下垂无力。
她在有些烫脚的操场上,孑然独行。
正午的阳光火辣,白白的路面冒着热气。
发烫的凉鞋紧紧地贴着脚,每走几步,就要挪动一下脚趾,以缓解皮肤紧贴的炙热。
操场外的民房,有的残缺老破,有的展露新颜。在阳光下,泛着发白的光影。
马路边的藕田,碧波荡漾,层层叠叠的叶子,像被风掀开的裙子,摇曳。
争相开放的荷花,一朵朵织绣着美丽的粉红色,鹅黄色,紫色,白色,在阳光下,冷艳独放。
三两处蛙叫声,从摇动的叶面缝隙间钻了出来。
“七月风光赏碧荷,流连往返醉意多”,如此好
风光,林海媚突然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她放下背包,放在屋边的石条上。然后走到荷塘的出水口,把双手浸了下去。
清凉的水哗哗地从指间流过,冲走了林海媚心中的烦恼。
清水冲泻而下,落到水坑里,飞溅到一颗圆石上,又从圆石旁边平缓流向前方。
水如人生,不只有平稳状态。在前进中,也会遇礁。只有转道绕行,方能达到目标。
上下翻飞的蜻蜓,蛙叫声,莲花,水以及万事万物,都给了林海媚进取生活的勇气。
她觉得心中空阔多了,又能装下万事万物了。一抺自信的笑容自心而生,“笑指添趣蜓儿立,惊鱼水动行如梭”。
林海媚再次背上包,稳步向前。
公交车站,林海媚坐上了末班车。
土公路坑坑洼洼,车身颠簸激烈,左旋右晃。林海媚胸中翻江倒海,她拿了一片桔皮放在嘴边。
到家已经天黑了,林山深不见底。
一轮圆月斜挂空中,月色轻柔。山风徐徐,凉凉地拂过每一寸肌肤。
林海媚望见在暮色中的家,林山之下。两层小楼的石砖灰瓦,在月色中隐若可见。
大黄听见脚步声,跑了出来,在屋后迎接林海媚。“嗯嗯”的轻叫声,嘴巴咬着林海媚的裤脚,极尽轻昵之意。
“走啦!大黄,挡我的路了”,大黄这才听话,摇着尾巴走在前面。
家中没人。
昏黄的灯光下,堂屋堆的玉米棒,像一座金黄的小山。
桌子上放着母亲的大草帽,一盆新鲜夏枯草凉茶泛着青绿的颜色。
林海媚在桌子边的木凳上,放下了沉重的背包。
大黄又跑过来在脚边绕来绕去。
林海媚端着洗脸水来到地坝边上,空阔的夜空不时有寂落的夜鸟声。
对面的天边的启明星已经变换了身份,现在的长庚星如一颗发光的钻石,独揽夜空的光芒。
月色清亮柔和,树影隐若可现。偶尔划过的鸣叫声,更显山野深不见底。
夜空包围着如黛的群峰,波澜起伏的山影,在断崖处一泻而下,再也无法着墨。
林海媚将用完的洗脸水,倒向地坝外的高坎下。
惊动的蛙叫声引来大黄的狂吠,一阵狂吠之后,大黄突然转身向右边的黑暗中疾跑,很快没了踪影。
几分钟之后,大黄又低声呜呜地从右边走了回来,后面有一团很高的黑影。
灯光所及之处,黑影也突然清晰可见。一大背红薯藤在母亲扬桂花的肩上慢慢移动,薯藤的重量压得母亲的双脚咚咚闷响。
长长的薯藤扫着地面,拖起的灰尘裹满了薯叶。
不及地的又如荡秋千,随着她的脚步飘来荡去。
扬桂花的头被薯叶盖住了一大半,湿漉漉的额头前,头发成饼似的贴在前额。
豆大的汗珠从耳后流下,浸透了上衣。汗水裹着衣服,贴在皮肤上,令她的手臂粗壮发红。
院外,低吟的蟋蟀声,高昂的夜鸟声,同时划向深寂的夜空。
“二丫,还有一背篓。你去吧。我的腰疼得厉害。”母亲扬桂花喝完夏枯草水,用手捶着腰。
"好哩!妈妈,我快得很,一哈就回来。″林海媚欢快地应着。她人高腿长,夜色中,月光下的山路,犹如白昼。
回走的山路有些陡,不好走。
薯藤的重量压着林海媚的心,她平静地承受着生活中该有的重压。
夜路时而平坦,时而陡削,有时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
即便双肩和尾椎被压得生疼,海媚也要憋住气,争取用一股冲力攀上去。
大黄早就闻声跑了出来,欢快地摇着尾巴,嘴巴不停地在她的小腿边嗅来嗅去,并不时发出“嗯嗯”的撒欢声。
林海媚甩下了沉重的薯藤,她望着深邃的夜空,闪耀如钻石的星星,温润如银盘的圆月,凉爽的夜风,都给她带来了少有的平静。
她想,大山的夜路这么难走,即使背负沉重,还能走实。以后的人生路,再难,也不过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