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
“请。”
三名考官相互谦让,来到了县衙后院的一间大厅里。
团队作品个头太大,被军士们搬到这里来临时存放,挤得满满当当。它们全部被大幅麻布蒙盖着,在不算明亮的灯光下像是一块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
秦师傅搓着手,宋师傅眼中也满是热切。
今天的临场考官全是于水县名震一方的工匠大师,就算没法看到他们的工作过程,能看到他们的成品也是挺不错的。
布料上系着带子,带子上用墨笔写着各位工匠的名字。朱甘棠随手拿起一根看了看,笑着说:“看上去就像玉春坊大厨的贴名菜。”
宋秦两位师傅一起笑了:“对于我等来说,这就是上好的佳肴!”秦师傅无比感慨地说。
虽然昨天的“卷子”还没有判完,但三名考官都对今天的结果很感兴趣,所以他们决定先看看情况再说。
小吏揭下最外面一件作品上的罩布,麻布轰然而下的时候,三名考官的眼睛全部都是一亮。
这是一件泥水作品,是一张石桌。
圆面桌,表面光滑如镜,宛如玉石雕成。桌沿浮雕着片片荷瓣,桌腿也像是荷茎荷叶簇成,整张石桌就像一座浮在水面上的亭亭荷花。
“你们看这里,真是灵思巧妙!”朱甘棠看见桌角一处,眼睛更亮,抚掌笑道。
那里有一处凹陷,有可能是石材本身的缺陷,制作者却巧妙利用它做成了一个小小的半开花苞。仔细看,花苞里还窝着一只蜜蜂,好像正在采吸里面的花蜜。
“不愧是贺大师。”宋师傅对这个细节也非常欣赏。
接着,他们观察了一下这张石桌各处的细节,各自拿起一张纸笺,开始评定并计算它的得分。
有了昨天的经验,早在白天考试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议定了这轮考试的评分标准,现在就根据标准,各自打出自己的分数,然后取平均分。
满分是每组人数乘以一百。也就是说,如果这组有五十人,总分就是五千。
他们评定总分,之后再由临场的师傅按照考生的临场表现把总分分配给个人。
为了不至于太偏颇,一组里最高分与最低分之间的分差不得超过一百。
按照事前拟定的标准,他们同样要从二十个方面来判断这件作品,每一个项单独评分,最后二十项加起来为总分。
评分过程比较长,三人不时会回到这张石桌面前观察它的细节。
足足一柱香之后,朱甘棠才起身道:“我的分数出来了。”
“我的也出来了。”宋秦两位师傅接着应声。
三张纸笺同时被摆到了桌上,三人的评分显而易见。
“看来大家的意见挺一致的啊。”秦师傅看了一眼,笑着说。
“定好标准便是如此。”朱甘棠看着也笑了。
朱甘棠评分3257,秦师傅评分3125,宋师傅评分3072,相差不到一百分,的确非常接近。
虽然是自己打出来的分数,但朱甘棠看见最后的总分的时候还是有些意外。
这个分数比他预估的要低多了。不定标准不知道,定下标准观察各方面的细节,他才发现这张石桌的瑕疵其实非常多,很多细节都做得不够完美。
听见他的话,宋秦两位师傅对视一眼,一起笑了。
“不然我们老师傅是靠什么吃饭的?工匠这行业,熟手和生手的差别特别大,今天这毕竟是在考试,有大师傅牵头,很多活也是徒弟们干的。以大人的眼力,他们当然就会露怯了。”秦师傅说。
“有道理。不过这样说起来的话,一般一个徒弟要用多久才能达到老师傅的水平?”朱甘棠问。
“一看这徒弟有什么样的师父,二看他有没有天赋,三看他用不用功,这个很难说的。”秦师傅摇头说。
“就算是老师傅,也一样学无止境。”宋师傅淡淡地说。
“没错。”秦师傅非常赞同,“打个比方说,传说我们木匠真传里有一种特别的手艺,叫十八巧。”
“十八巧?那是什么,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朱甘棠来了兴致。
“那是只有得到真传的木匠弟子才能学到的东西,我们这种小地方的小工匠,见都没有见过。传说十八巧包含木匠所有的手艺,练会了它,相当于兼通全部木匠活,走遍天下都不怕。但就算是十八巧,也有好与坏之分。练到完美的十八巧,那就是天工技艺!”秦师傅说得口沫横飞,非常激动。而此时,就算是一直淡定的宋师傅,也露出了向往的表情。
“天工?”朱甘棠又问。
“天工,是最顶级匠人的代称。相传一代只有一位天工,天工降世时,所有的匠人都会心有所感!”秦师傅绘声绘色。
“所有匠人心有所感?那不就如同神人降世?”朱甘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传说,惊诧地问道。
“就是神人降世!不过这一代的天工尚未出现,也不知道会是哪位大师。”秦师傅叹了口气。
“十年之前,吾心曾经有感。”宋师傅突然道。
秦师傅猛地回头看他,问道:“什么时候?我怎么没有感觉?”
“瞬间中止,半途而废。”宋师傅说得虽然简短,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了。
他的那种感觉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而是突然间中止了。假使有天工在那时降世,也很有可能临时失败中断,未能成功出现。
“我怎么没有感觉……”秦师傅又嘀咕了一句,他并不是在质疑宋师傅,而是对自己有些失望。
天工降世,宋师傅有感觉,他没有,这就表示他不如对方。而更关键是,天工降世,却半途而废,这是什么缘故?出什么事了?
宋秦两位师傅稍微讨论了一下,不得其解。
他们当然不是什么“小地方的小工匠”,但放眼天下,也的确比较微不足道。这种大事,他们连传闻都没有听说,更深的内情当然是不可能能知道的。
朱甘棠听得聚精会神,抚掌笑道:“天下能人辈出,实在精彩!”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亲眼一睹天工大作。”秦师傅感慨地说。
他们重新回到眼前的徒工试上,继续先前的话题。
总地来说,学徒和师傅、师傅和资深师傅之间的差别都是非常大的,徒工试应试的都是学徒,手艺不如师傅是肯定的。
这张石桌能得到三千出头的分数,已经是难得的高分了。
“说起来,单看这张石桌,也看得出来各人手艺的高低。”秦师傅笑着说。
“哦?”
“你看这部分,肯定是一个人做的,这徒弟功夫不错,扎实。这部分是另一个人做的,性子太急,比前面那个差多了。这张桌面……如果不是贺大师亲手做的,这个徒弟就应该是他们组的最高分!”
“真有意思,从一张桌子上,竟然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朱甘棠笑着说。
“我们匠人里有一句老话:手艺就是人。看手艺,其实就是看人。”秦师傅说。
“手艺就是人……”朱甘棠喃喃念了两句,深有感触地点头,“不错,不错,书是人,画也是人,诗文也是人!”
诗文书画,地位比手艺可高多了。听见这话,就算宋师傅也有些受宠若惊。
朱甘棠倒是不以为意,他召来一个小吏,让他把这张石桌的平均分誊到册子上,又兴致勃勃地拉着两位师傅往下一件作品的方向走。
“走走走,我们继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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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的一声,又一幅麻布轰然而下。
门外透出的光芒照出温润微黄的木色。
朱甘棠的话声戛然而止,三人同时抬头,同时安静了下来。
无巧不巧,他们遇见的第二件作品,就是陆清远带着许问他们做出来的榉木海棠拔步凉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