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当世在聚云寺呆了两日,第三日清晨便告辞出寺。
覃奇勋与广真禅师目送其等六骑绝尘而去,许久不语。身后覃进孝负手而立,问道:“爹,此人真的可信吗?”
覃奇勋摇头道:“这世上谁人又是完全可信的呢?只是形势逼人,我忠路覃氏退无可退,不得不信。”随即看向广真禅师,“大师,你道行高深、见解深刻,可有意见供俺父子参详?”
广真禅师双目似睁非睁,似假寐一般,叹道:“阿弥陀佛,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唉,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其间关窍,非旁人可妄言,秀峰睿智,只需记得思而后定,小心拿捏罢了。”
覃进孝懵懂不知所谓,覃奇勋嗟然道:“大师所言极是。我此举,确为火中取栗,徘徊于临崖的凶险之招。家族兴亡,皆系于此。此本下策,怎奈周遭贪狼饿虎汹汹伏伺,不出险招,无以制强敌。”
广真禅师闻言,默然无语。
花开三枝,话分两头。赵当世离了聚云寺,除了在忠州城外的铺子吃碗清汤面外,片刻不耽搁,埋头赶路。才离忠州境,行至蟠龙溪,周文赫策马过来道:“都指挥,后面有把点儿。”意思是身后有人跟踪。
赵当世并不回头,目视前方问道:“可看清楚了?”
周文赫肯定道:“属下在忠南铺子那里就觉着不对劲,特意留了个心眼。这贼撮鸟已经跟了数十里了。”
“嗯。你去办吧。”周文赫既能被挑为夜不收之首,自不会风声鹤唳,赵当世很信任他。说着,一夹马腹,当先蹿出老远。周文赫等他驰离,对其余四个夜不收道:“弟兄们,准备亮青子招呼。”
这些人精明强干,只用眼神交流一番,便四散开来,隐没在了溪畔树林之中。
不多时,果有一骑涉水而来,那马通体紫黑、极为神骏,品类绝非当地矮小的西南马可比,周文赫藏在树上看得眼直,暗自称奇,想着能有如此宝驹,怎还来做这种偷偷摸摸的营生,想看看马主人样貌,一看之下,好生失望。那马上骑士戴着个短幕离,四面有黑网遮住了大部分脸面,从他这里看不清楚。
“呸,真以为自己是江湖大侠吗?”周文赫最看不惯这般装腔作势之人,心想把这人打翻,拿他的马献给都指挥又是大功一件。
待那那骑士乘马走近埋伏圈,周文赫目视左右,正欲动手之际,那骑士忽地发觉了异常,拨转马头就要走。
周文赫怎容他走脱,大喝一声:“动手!”刹那间,五个人身影晃动,分别从五个不同的方向攻向那骑士。
那骑士显然吃了一惊,胯下骏马也不安跃动。他却很快冷静下来,扬手一鞭,抽在了冲在最前的周文赫脸上。他这一鞭势大力沉,更兼十分精准,不偏不倚击在双眉之间。周文赫脑子一昏,趔趄向后退两步,手上腰刀都几乎把握不住。
“好鞭法,是个练家子!”等周文赫反应过来,不由自主说出这句话时,那骑士早从破绽中跃马而出。那马不但生得雄劲,素质亦是超凡,骑士稍微安抚,就恢复精神,浑然不惧面前那些明晃晃的刀剑,愣是从一人的头上凭空跳过。
周文赫等本意是一击中的,将马都拴在了别处,步战围拢,岂料风云突变,竟是要被那骑士逃去。再想回身取马,却是来不及了。
眼见功亏一篑,一声呼喝猛然在脑后炸起,赵当世也不知从哪里冲出,挥舞马鞭,口中大叫着“闪开”,周文赫等情急中向两边扑去。赵当世马速极快,他们只觉衣衫都被风带了起来。
赵当世径朝那骑士追去,他的马是在李自成军中求得的,爆发力很强,单这一冲刺,并不逊于那骑士坐下的紫黑马。及周文赫等从从草堆中灰头土脸起来,两人两马早已不见了踪影。
追了半晌,一个仗着马速在前、一个拼死鞭策在后,距离始终没有拉近。赵当世自忖:“那马脚力惊人,不是寻常人家能有。马上那厮来头不小,说什么都不可轻易饶他去。”
又追一阵,紫黑马慌不择路,地势逐渐起伏起来,双方的距离也渐渐缩小。赵当世又想:“是了。那马虽骏,却是养尊处优惯了,不适应此等崎岖地形,没吃过苦,耐力也不行。”如此一思,更坚信马上骑士大有文章。
前边那骑士显然也发觉有些不妙,一边不住催马,一边尽挑些弯道曲径,意欲以此甩掉追兵。可赵当世已下定决心一追到底,半分退意也无。他流寇出身,连续一两百里的路也赶过,身体早已适应了颠簸,越追反倒精神越好。
两骑信马由缰,前后奔驰至夕,都不知跑了多久、离蟠龙溪多远,终究是那紫黑马脾气差,忍受不住,焦躁起来,开始原地疯狂跳跃。那骑士显然没经历过这种情况,极力安抚无效,正想下马,那紫黑马却赌气般将身子一挺,将那没防备的骑士直接甩了下来。
这一甩可要了命,不远便是山崖,那骑士在地上滚了几圈,意识模糊,忘了山崖所在,一个不小心竟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赵当世大惊下马,走到崖边一看,那骑士已然躺在坡底,其时红日西沉,坡面朝东,瞧不清那人死活。赵当世不打算一走了之,就牵着两匹马,沿着小路走下山坡探看。
坡面不是特别陡,坡上也有好些灌木树枝,那骑士的外衣被撕扯地破破烂烂,但好在这样,他的性命当无大碍。
赵当世站在他边上想道:“眼下天将黑了,得先找个地方过夜。周文赫老道,不会离开蟠龙溪。等天明了再去寻他们。”瞥了眼那骑士,“得把他也带上,醒了好问问来路。”
然而一将那骑士扶起,却总感有些不对劲:“这人怎么如此轻盈?”那骑士一路跌下来,挂拉拖带,头上戴的幕离竟是未掉,依旧遮着面庞。按理想,此人胆敢一追六,不说是郝摇旗那般的大汉,也得是个精壮的,怎么拎起来手感倒似个小姑娘般?然而此间夜幕即将闭合,赵当世急于寻觅栖身处,没再多想。将那骑士放在马上驮了,牵马离开。
所幸运气甚佳,很快便找到个不深的洞穴。穴口不远还有火堆灰烬,想来往日里此地应是本地猎户的休憩所。
多年的打熬令赵当世的野外生存能力得到了极大的锻炼。他拾了些干柴,用随身携带的松明点了篝火,还外出逮了一只野雉拔了毛洗干净架在火上烤。坐骑鞍鞯旁有水袋,赵当世自己喝了两大口,想到那兀自昏迷不醒的骑士,就拿过去想给他喝点。
赵当世将他抱到篝火边上,顺手撩开遮面的黑幕,这一下,反将他吓了一跳。在跳动火焰的映照下,迎入眼帘的不是如先猜想那般是个糙汉脸,与之相反,居然是一张少女秀气清丽的鹅蛋脸。
借着火光,赵当世瞪圆了双眼傻傻看着这张出人意料的面庞,一时间,竟不知下一步要干些什么:“这,这……”
好容易缓过神来,疑问潮涌而来:“这少女是什么来路,为何追踪我?”
这少女看上去年龄不大,顶多十五六。赵当世注意到,她的皮肤很光滑,在当今时节,这可是个不容忽视的特征:此女家中非官即富。不提那些满脸痘斑、肤如树皮的普通民女,就是那日在闯营让大家为之惊艳的邢夫人,脸上也免不得有些风霜痕迹。成长至今,在他的印象中,此女的皮肤只怕仅有久居深闺、极重保养的马张氏可媲美。
赵当世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瞧了瞧那张脸,只觉虽不比马张氏成熟妩媚、风情万种,也自有一番俏皮可爱的朝气。尤其是现在她眉头微蹙的表情,更是惹人莞尔。
同时思及周文赫倘若得知一路心神不宁、如临大敌到头来只是防备这小姑娘,不知该有怎样的表情,赵当世便忍俊不禁。
也不知是掀开了黑幕照到了光还是被飘来的烤肉香味所吸引,那少女先是紧紧皱了皱眉,而后舒展,紧接着嘴角啜嚅片刻,眼睑也慢慢打开。
卜一见到近在咫尺的赵当世,那少女惊呼一声,下意识挣扎起来意欲继续逃跑。只是滚落山坡时,腰间有地方被荆蔓钩破,这时用力过猛,伤口被扯开,刺痛入髓,又不禁坐倒在地。
“你有伤在身,切勿乱动。”赵当世也不管她对自己有多抗拒,仗着力大,一把将她稳稳按住。
那少女扭了两下,自觉扳不过赵当世,也安分了下来,眼中带着些恐惧:“你待怎样?”
赵当世置之不理,反问:“老实交代,你叫什么、从哪儿来?”
“不公平!”那少女小嘴一扁,“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却问我两个!”
赵当世见她忽而就转惧为闹,哑然失笑,哄道:“好,是我不对。我只问你名字便是。”
“我若不答呢?”如果不是在战场上面对敌人,赵当世对人一向很和善,或许是因为感觉到他态度温蔼,那少女胆气稍壮。
“这小妮子不怕生,还有些刁蛮。”赵当世暗想,嘴上道:“这里蛮荒深谷、四野无人,只有咱俩相依为命。既然是共患难的伙伴,互通姓名不算过分吧?”
那少女撇撇嘴,嗔道:“谁要和你相依为命。若非你一意追赶我,我也不会摔下……哎呦,疼……”
“哪里疼?”见对方表情痛苦,赵当世反射性地关怀道,并将头伸了过去,“我对外伤有些心得,可以帮你。”
话音未落,便觉额头被点开,抬首看去,那少女竟有些羞赧,伴着忽明忽暗的焰火,一张小脸竟是说不出的清秀。
“不,不必。小伤而已,我自己带了药,会敷。”她推辞着,从怀中抽出一包药囊,拿手中在的赵当世眼前晃了晃。
赵当世见状点了点头,旋即叹口气道:“唉,是我不对,害你受苦。可话说回来,若非你鬼鬼祟祟在前,我又怎会将你逼下陡坡。”停了停,面容一肃,“为何跟踪我?”
那少女脸色登时大红,有些气急道:“我哪有跟踪你。只是恰好顺路罢了。你这一伙凶神恶煞的又不似好人,我怕给瞧见,当然要隐蔽!”初始她还有些慌乱,说到后来,自觉越说越有理,最后已是理直气壮。
赵当世也懒得戳穿她的谎言,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将手往脑后一枕,靠在穴壁上问道:“你饿吗?”
“饿……”那少女到底未脱小孩心性,本还想硬气几分说不,但着实拗不过暗自咕咕直叫的肚腹,只好可怜兮兮地看着赵当世。
赵当世当没瞧见,眯着眼朝篝火上已被烤得油水四溢的野雉肉,自言自语:“好香的肉。”
赵当世烘烤技艺高超,那野雉肉已熟了七八分,四溢的肉香充斥着整个洞穴,闻之生津,那少女被追了一下午,枵腹难忍,着实无法抵挡这诱惑。
赵当世嘿嘿一笑,不等那少女反应,一把将野雉肉从架上抄下,在那少女面前摇了摇又嗅了嗅,满脸享受。又觑到那少女希冀满怀的模样,说道:“看你小小年纪受伤挨饿,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不如你把名字告诉我,咱俩交个朋友,”
那少女涉世未深,经受不住赵当世一系列的威逼利诱,稍作沉吟,抿嘴道:“好吧,你说话算数?”
“大丈夫一言九鼎!”
那少女灵眸闪动,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叫覃施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