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一月下旬,陆鸿在随着队伍回到青州的途中已经度过了冬至节。
前几日濛濛洒洒下了一场小雪,地上连雪迹也没留下,便被大地上残余仅剩的热量蒸发了。
人们早已经换上了去年或是更久前的旧棉袍,青州城的集市经过半个月的整饬已经重新焕发出生机,吃穿用度的货也不曾短缺了,街道上到处是笼屉和铁镬蒸腾出来的白色雾气。
陆鸿此刻正骑着迟行百无聊赖地在东市闲逛,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也已愈合得差不多了。胡小五和三流子、王正他们已经得到休假,结伴回到了保海县。而他,还是必须要完成例行的“战后陈述”。
这回不再像㶟水大寨那次,作为是矮个儿里拔将军的最高军官,硬着头皮代表戊旅作述,他的这份陈述书也不再只是交给后军审批、行营归档。
因为他在这场整个战役包括青州守城战、反击战、沂水追击战、沂州之战以及淮水兵败中都肩负要职,并且是相当级别的将领,所以他作的这份陈述对于从反败为胜到追击失利的一整个战役发展过程,都有着直接的重要参考评鉴意义。
他的这份《丰庆六年青州至泗州一线战后陈述》,将要直接交给兵部和卫署联合派遣的“督查司”甄别,再送呈神都归档。
在做完这一切之前,他还不能离开青州。
于是青州的大街上便出现了这个骑着高头大马,却穿了一身破袄旧直衫的年轻人。
他那件刚刚领回家簇新的深绿色棉袍还丢在驿馆里挂着,这件戎常袍的颜色虽然不能表示升了官,但是腰带上悬着的龟鱼佩鱼纹已大过龟纹,这至少表明他的勋级已不再仅仅是个从六品飞骑尉,而是成为正六品的骁骑尉了!
不过据说他有可能还会升官,也有可能吃一记挂落降职。
毕竟他的蹿升速度之快,在整个大周的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谁也料不准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年轻军官,到底是会作为典型从此平步青云,还是要被朝廷明降暗赏,以示稳妥。
那个掌握着无数青州官兵赏罚大权的督查司已经在青州行营住了好几天,可惜迄今为止,谁也摸不清督查司的意思。
不过之前有人言之凿凿,说是督查司对沂水追击战和最后淮水兵败那两战很感兴趣,说不得要拿几个中高级将领来开刀!
去他娘的沂水追击战和淮水兵败,也不知是谁起的操蛋名称!
不过陆鸿倒是并不担心,这两场战斗的失利与他都没有直接的关系。
沂水追击战时唐军虽然撤退坚决,但是阵容依旧严整,人数也远远多过残破不堪的青州行营。前军指挥季泽仗着建制齐备冒失轻进,在沂水河畔孤军追敌,吃了大亏;可是后来沭河大营出兵堵截,李毅又瞻前顾后不肯夹击,结果沭河军兵力不足,只留下唐军左翼一部。
武晏大军仍然大部完整地顺利南撤至沂州。
大军追过泗水之前他就连同司马巽主张徐图缓进,先收复徐州,在泗水以南站稳脚跟,再转向濠州试探性进攻,轻易不可追过淮水!
结果在沂州联同绍辉率领的沂州守军出击大胜了一场之后,李毅又犯了急功近利的毛病,下令强行渡过淮水攻打盱眙。
虽然泗淮地区皆为平原,奈何唯独盱眙众多丘陵山岗,左军的骑兵毫无用武之处,于是失去尖刀的青州军被以逸待劳的敌方守军迎头痛击,毫无悬念地吃了败仗,以至于作为主攻部队的前军和殿后的后军损失惨重,只得灰溜溜地退回了淮水以北……
至于明显尚有一战之力的唐军,为何在头番攻城失败后就立即南退,谁也不知道原因,为了这事也是众说纷纭,至今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
一直到后来明年开春,才渐渐从南边传来消息:十月中,就在陆鸿和韩清在徐州打游击的时候,南诏便开始骚扰唐人剑南道,十一月姚州所辖浪琼州及舍利州两地叛乱,并附翼南诏军一同攻下姚州治所姚城!
南唐出现了大危机,无法应付双线作战,不得不终止了北伐计划,下诏调回了武晏……
因为这次战争给南唐带来了难以估量的劳民伤财和其他巨大损失,为了平息民愤、承担这一错误决策所带来的后果,新年之前唐帝德宗李适首先宣布退位,由太子李晟继位大统;上三省多名要员提前致仕、北征主帅武晏赋闲……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不论一水之隔的南唐是怎样的一番惨淡光景,眼前咱们的青州城却是一派生平。大街小巷都紧锣密鼓地张灯结彩,正在举城为庆祝青州守卫战成功而准备一场盛大的庙会!
由于不是年节,所有香烛店、扎花店的少量存货早已全部售罄,打牌楼的大匠小工满城地被大户们拖拽热邀,成了近几日最抢手的一群人。甚至连临近的保海县匠人也没放过,被人用骡车马车一趟一趟拉着请进了城里……
两天后的庙会不仅仅是庆祝节,也是祭祀日。
人们要在这一天到宝塔寺和文殊庙等几个庙口祭拜屈大将军,还有整个战役中牺牲的烈士亡魂。
陆鸿欣慰地瞧着城里忙碌的人们,他们的身影中无不透露着对这个国家和城市的感情,也散发着对美好生活的热爱与渴望。
这群可爱的人儿啊,不论他们平日是平和大度,还是尖酸市侩,但是此时此刻,在面对生命和生活的时候,他们善良的天性得到了十足的验证……
陆鸿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军人的真正使命和存在的意义,那就是护国守土、保卫这些热爱着生活的百姓——哪怕付出生命!
他也真正开始痛恨那些以战争为工具,攫取权柄和利益的人们,真正的强盗也难为此甚……
矛盾的是,我们的陆鸿也从这场战争中得到了一些东西——地位、金钱。
是的,他有钱了,他从战利品和赏赐中得到了一笔相当不菲的金钱,他甚至已经张罗着打算在保海县城买一套院子,好安顿他的义父义母,也就是对他有莫大恩情的胡顺夫妇。
不过就在昨天,他的义父胡顺托人给他送信过来,告诉他十一月中的时候,县里官上派了几十个匠人来到上河村,把他家的土围子整个儿扒了,还把后园里他种的那些花花草草糟蹋了好几遍。现在正热火朝天地新盖青砖大院墙,但是门头留着没敢做,因为如今还不知道战事审查了结之后他会是几品官……
于是胡顺就替新县令问问他,这个官阶的事有没有个准数,毕竟这么漂亮光溜的大院墙,长久地放着门头不做也难瞧得紧……
给他带信的还是上回那个赶马的金老汉。陆鸿向金老汉打听上河村的近况,这个西马庄来的老头儿也说不大明白,只告诉陆鸿,咱们保海县的新县令已经有一阵子没在县衙里坐堂了,据说是向家里的婆娘告了假,专一盯在上河村里监工……
陆鸿对此事哭笑不得,同时也为官上的细心感激,他拿了十几贯钱请金老汉带了回去,同时回信告诉胡顺,修屋的事尽量自家出钱,不能让官家破费,也不能怠慢了工匠,该花就花,该赏就赏。
既然已经没法低调了,那么大户人家就该有大户的格局……
好在他知道胡顺的脾性,绝不像他义母那样“精细”,也就没再过多操心,反而是胡效庭一直失踪在外,叫人好生牵挂。
不远处一阵吵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抬眼望去,只见一间牙行的门口聚了好些个穿稠戴玉的豪绅,正围着一个伙计乱糟糟地理论,无外乎是叫牙行务必抽出一些人手,帮他们家里或者店铺扎牌楼。
这群人中嗓门最大的一个中年汉子正叉着腰,不可一世地抖着烟袋锅子,指摘着牙行的怠慢。
这些人不是老板便是官户,那伙计一个也不敢得罪,转着圈儿地作揖赔罪。
见到那个拿烟锅的中年汉子,陆鸿不禁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