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城县,杨复光住了几日,却一次也未召见张寻。
张寻把县衙让给了杨复光,自己搬到一处偏僻院落居住。这几日呆得很不安心,因为他搞不清楚杨复光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杨复光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依然如历史上记载的,去许州找忠武军节度使周岌吗?这里距许州四五百里,他手下就这么几百人,沿途安全都保证不了,怎么去许州?会不会强迫张寻同去?还是会利用职权,将向城军调到他的麾下?
这绝对不行!绝对不能跟杨复光去!张寻暗下决心。手下这一千人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辛辛苦苦攒下这么点家底儿,不可能拿去给杨复光赌博。
没错,历史上杨复光劝降周岌的行为,在张寻看来就是一场赌博,只不过杨复光赌赢了。
根据史书记载,长安陷落后,周岌就投降了黄巢。杨复光在邓州兵败,走投无路投奔老部下,周岌念旧情收留了他。一天夜里,周岌忽然派人请杨复光赴宴。身边人都认为是圈套,劝说不要去。这时杨复光赌了一把。他赌那个大齐的忠武军节度使不会伤害他这个大唐的忠武军监军。他赌赢了。周岌不但没有伤害他,反而在席间被他说服,复归大唐。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杨复光“劝降周岌”。
每一个历史事件的发生,是否都是必然?如果历史重演,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是否还会再次发生?张寻无法肯定。因为,历史已经被改变了。虽然只是小小的参数上的变化。这样的变化,还会产生同样的结果吗?张寻有不祥的预感。
历史是一部精密的仪器,任何微小的变化,或许都会引发蝴蝶效应,使结果产生巨大的改变。英国有一首民谣:
“失了一颗铁钉,丢了一只马蹄铁;
丢了一只马蹄铁,折了一匹战马;
折了一匹战马,损了一位国王;
损了一位国王,输了一场战争;
输了一场战争,亡了一个帝国。”
这首民谣中提到的故事,在历史上真实地发生过。1485年的博斯沃斯战役中,由于一只没有钉牢的马蹄铁脱落,战马失足,将英国国王理查三世跌落在地。国王随即被敌军杀死。整支军队瞬间土崩瓦解、一败涂地。
类似的事情,中国也发生过。《吕氏春秋》记载,在楚国边邑卑梁,吴楚两国的女孩子都在这附近采桑叶。有一次,两个女孩因为琐事,打了起来,吴国的女孩技高一筹,将楚国的女孩打伤了。受伤的女孩哭哭啼啼的回家告状,家里人不干了,带着女孩找吴人质问,吴人应之不恭,楚人竟然“怒杀而去之”。吴人不肯吃亏,聚众前来报仇,又杀了行凶的楚人全家。楚国卑梁当地的长官大怒,发兵反攻,将行凶的吴人又“老弱尽杀之”。吴王夷昧闻之更怒,举兵侵楚之边邑,攻克后竟将之夷为平地。至此,矛盾冲突由两个小孩子的口角殴斗,竟然发展成为吴楚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史载“吴公子光率师与楚人战于鸡父,大败楚人,获其帅潘子臣、小惟子、陈夏啮,又反伐郢,得荆平王之夫人以归。”
这真是史上最强版“你给我等着,我回家找我妈!”双方轮流“回家找妈”,最后两国国君干了一架,才把事情解决。
张寻越想越觉得,历史不会按照原来的轨迹发展了。或许已经滑向了完全不可预知的方向。这个位面的周岌,将接收到一些完全不同的信息。首先,黄巢的先锋朱温更强大了。他比历史上更迅速的拿下了菊潭和邓州,坊间传闻,这是因为他会妖法,能使“夜如白昼”。其次,杨复光的实力比历史上更弱了。历史上的周岌肯复归大唐,是因为他相信杨复光能成功反攻邓州。如今这样狼狈的杨复光,周岌还会对他有信心吗?这是个大大的问号。
张寻实在忍不住了。他决定主动登门求见。
听说张寻求见,杨复光立即将他宣了进去。一见面,老宦官还是那副乐呵呵的表情,对张寻嘘寒问暖,还问最近有没有什么麻烦需要他出面帮忙解决,俨然一副主人口吻、上官语气、长者风范。
张寻差点被逗乐了,心想这老宦官还真是当官当习惯了,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什么处境,都能迅速进入长官的角色!
他也不废话,开门见山的问:“内侍下一步有何打算?”
杨复光闻言,竟然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长叹一声,吟出了几句诗:“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张寻没听明白,追问道:“内侍何意?”
“五年前,濮人王仙芝作乱,天子让我做招讨。临行前,天子执着老奴的手说,复光啊,给你多少兵马,能替朕平定乱贼啊?老奴说,一军之地,数州之民力足矣。天子听了非常高兴,说,等你凯旋了,朕亲自为你斟酒!”杨复光神采奕奕的说到这,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昔日的细节,俄尔竟然潸然泪下,说:“如今啊,五年过去了。贼没剿灭不说,天子还被撵去了西川,我这无用的老奴啊,竟然……竟然连一州之地都没有了,只能躲在小县苟延残喘!我有何面目再见天子啊!老奴无用啊!大家!老奴辜负了你啊!”说罢西向而哭。
张寻差那么一点就被感动了。他劝慰说:“胜负无常,内侍不必自责。这天下三分有二还是唐家的,内侍只要振作,卷土重来,结果亦未可知。”
“正是!”杨复光忽然收起悲戚,说:“咱家决定了,下一步就去许州。我要找那忘恩负义的周岌,当面问他一问,他是不是真的降了贼!”
“都监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周岌降贼已是尽人皆知。开弓没有回头箭,内侍您若只身犯险,他怎能不生加害之心?为内侍计,不若去东都洛阳。此时东都在河阳节度使诸葛爽控制之下,最近他已经宣布复归朝廷了。若闻内侍前往,定会夹道欢迎!”
“咱家是忠武军监军,京西南面行营都监,怎么算也管不到河阳节度使头上。去东都不是上策。再说,我怎么是只身犯险呢?有觅仙保护老奴,还怕周岌吗?”
“这……我是不去的。”
“你不随咱家同去?”
“不去。”张寻说得斩钉截铁。
杨复光似乎亘古不变的笑脸终于产生了变化,他沉下了脸,目不转睛的盯着着张寻的双眼。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竟然喷薄而出,似乎已经喷到了张寻的脸上。
然而张寻毫不示弱,迎着杨复光的目光,直视回去,似乎在说,我不怕你。
杨复光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后生。他真的很意外,这个几个月前还在山沟里刨土的年轻人,竟然敢如此直接的违背自己的意思。
杨复光实际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的“人畜无害”,得罪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招讨使宋威,荆南节度使宋浩,都因得罪杨复光,而被其除掉。这一次,杨复光会怎样对付张寻呢?
他什么都没做。不仅如此,他那原本气势逼人的目光,竟也慢慢黯淡了。形势比人强,杨复光认输了。他承认,他无力左右这个年仅25岁的邓州团练使,这个他亲自修书,求天子册封的邓州团练使。
“为什么不去?”杨复光软了下来。他的语气,就好像一位问孩子为什么不想上学的父亲。
“看不出有什么好处。”问得直接,答得了当。
“哦。”杨复光搓着手,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如果我们能成功,我保你做邓州刺史。”
张寻闻言心里一动。保举某某人做刺史,杨复光完全有这个能力。当上刺史,离节度使就只有一步之遥了!或者说,刺史就是小一号的节度使,是管理一州之地的土皇帝。而且,杨复光许下的还是张寻打下了基础的邓州刺史,这就更难得了。张寻愿意的话,甚至可以把邓州治所迁到向城县。有了一州之地,才算是真正在乱世中有了割据一方的本钱啊!说实话,张寻动心了。
然而他还是没有答应杨复光。因为杨复光说的是,“如果我们能成功”。
张寻明白,杨复光说的“成功”,意思就是收复邓州。然而要如何才能收复邓州呢?需要完成三件事:一、劝降周岌。二、向周岌借兵。三、打败朱温。
这三件事一个比一个难,“成功”的可能性实在是太低了。张寻不想拿自己全部身家来冒险。
他辞了杨复光,径直回家。看到赵东阳和李暮正在他家前庭石凳上坐着。张寻以为是来找他的,问有什么事。赵东阳表情有些尴尬,李暮却说:“我俩不是来找你的。”
“那你们找谁?”张寻感到奇怪。
赵东阳示意不让李暮说。李暮耸耸肩说:“九哥你就别问了,私事,私事!”
“诶?你俩小兔崽子跑我家来办什么私事?还不快说!”
这时忽然从后院传出一个女子的笑声,正是裴七娘,她说:“他俩是来找我的。”
张寻一听,“哦”了一声,就要转身进屋。裴七娘拦住说:“你哦什么呀,你也不想知道他俩找我干什么?”
“不想知道。”张寻把门一把带上,说:“私事我没兴趣。”
“呵呵,不想知道算了。”裴七娘转过头对赵东阳说:“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