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惊墨说向城县令要发兵打裴家寨,张寻觉得很不可思议。虽然在唐齐两军对垒的棋盘上,向城县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但当前战争形势不清,按常理来说,此刻向城县令应该老实呆在县城,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究竟是犯的哪门子浑,非要出兵去打一个大山里的寨子?
面对这个消息,张寻的第一反应是不信。换作别人说这话,他可能哈哈一笑了之。但因为消息是出自之前给他留下过非常深刻印象的施惊墨之口,他不敢大意,认真问施惊墨,消息从何而来。施惊墨说,还是他自己分析出来的。
施惊墨的理由有几个,最初他发现,原本都散归各乡劳作的向城乡兵,这两日纷纷返回县城,归营开始训练。施惊墨的第一反应是有人要攻县城,县令姚启之在整顿守备。但仔细观察,施惊墨发现有古怪,向城乡兵竟然准备的不是滚木礌石等守城物什,反而在准备云梯和攻城槌。这哪里是要守城,分明是要去攻城。县令要去打谁?分析出这一情况后,施惊墨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于是动用自己的关系,四处打听,终于在一个相熟的衙役口中得知,前几日一个地方上的乡佬来找县令告状,告的是裴家寨聚养私兵,欺压乡里,图谋不轨等罪,县令已经答应帮乡佬讨回公道。
几桩事一对证,施惊墨就得出了向城县要打裴家寨的结论。
听完这个分析,张寻也觉得此事不假了。肯定是自己派出去的四个都头惹出来的麻烦。
他猜的不错,告状的正是乔端镇乡长屈回。这屈乡长在裴仲那吃了一大瘪,郁愤不已,将裴仲的作为添油加醋的禀告给县令姚启之。但并没有将裴仲“五百庄丁”的话原封不动的说出,而是说裴家寨聚养了乡兵百余人。他怕说多了把姚县令吓到,反倒坏事。
姚县令起先并未决意,屈回又大出血献上两百贯钱,并保证负责向城乡兵此行粮饷,还绘声绘色的描述裴家寨有多么富庶,牛羊遍地,粮囤堆得像小山。姚县令这才动心,而且他打的不仅是裴家寨的主意,他的乡兵下乡,各村各镇都得扒一层皮。
事不宜迟,张寻立即启程回寨。徐记米行的铠甲十副已经收齐,长弓还差百张,收上来三百张。跟徐老板约定剩下的下次进城再取。
张寻又掏出二十贯钱,一部分是给施惊墨通风报信的消息费,另一部分是要他动用关系让买来的装备能够顺利出城,毕竟装满了两牛车,怕守城门丁找茬。张寻还要雇施惊墨同行,答应他如果一起到裴家寨,将另付10贯给他。施惊墨对叮当响的铜钱最没抵抗力,一口答应。
其实张寻也是试探这个人是否愿意为己所用。与一路同行的危险系数相比,十两银子其实不算多。但施惊墨竟能一口答应,让张寻意外惊喜,看来这个人才将来很有可能为自己效力。
张寻将两辆牛车盖上柴草做掩护,在施惊墨关系的照顾下,一行人顺利出城。
行了不到二十里,忽然发现背后向城县方向尘埃蔽日,张寻的心咯噔一下!向城乡兵出动了!
没想到对方出动得这么快,双方竟然同日启程,自己只领先不到两个时辰的路程。而且牛车缓慢,还剩四十余里山路,搞不好自己尚未到寨,就被向城乡兵赶上,到时寨里人毫无防备,必将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张寻一时慌神,问施惊墨,知不知道向城乡兵总共有多少人。施惊墨说这几年满额一直是八百人。但这次出动多少,却不知道。
张寻思忖,对方留下一半守城,至少也会出动三四百人。而此时计算行程,裴礼和赵东阳的两都人马应该已经回寨了。剩下三都还不好说。如此我方虽然占有地利,但人数并不占优,装备也跟向城乡兵比不了。如果再被打个措手不及……不行!必须想办法拖延向城乡兵的时间!
张寻心生一计,决定效法古人,于是仰天长叹一声。侍从贺齐听见,问:“总都头何故叹气?”
“我有一个缓敌之计,无奈缺一壮士!”
贺齐听见,年轻人很是激愤:“总都头恁小看人!有什么事尽管让小的去做!成与不成小的只豁出一条命去!定不负了总都头!”
张寻拍了贺齐一巴掌,作色道:“说的什么混帐话!世间事都是拼了命就能做成的?你得学着多动动脑子!这事你还真做不成!”
贺齐不再言语,赶车的褚良听了,请命说:“总都头让俺去吧,俺的本事您是知道的。”
张寻面露难色,说:“实不相瞒,此计极为凶险,非大智大勇大义无私之人不可。而且真的可能搭上性命,褚大哥行吗?”
褚良一拍胸脯:“老褚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不似那贺小子还有个娘舅,这事不我老褚去还能谁去!”
张寻拍掌道:“好!褚大哥果然是条好汉!”
张寻将牛车上的牛解下,命褚良赶着牛掉头往向城县方向走。告诉他如何如何,并反复叮嘱注意安全。原来张寻是想使个“弦高犒师”之计,只是不知会不会画虎不成反类犬。
褚良赶着牛去了,张寻把卸下的牛车挂在另一辆车后。又将贺齐打发出去,让他立即去板山镇找李暮,让李暮不管进展到哪一步,速速依计行事。再将另一个壮汉靳洪也打发了,让他去马市镇找黑齿暖男,同样授以机宜。
一行五人打发走了三个,只剩下张寻和刚刚雇来的施惊墨。张寻却给施惊墨以最大信任,让他押着牛车和装备,找偏僻小路缓行。自己则快马加鞭,先行返回裴家寨。
张寻马快,当天下午就赶回了寨。
果然赵东阳已于昨日回来了,还带回了丰厚的缴获。裴五的外甥女曾绣娘也被安全救出。
而裴礼一都人地都已经种完了,一共开垦了六百亩良田,与乔端镇五五分账。一都人马除留有一伙轮换伺候田地,大部早就返回寨中。
手里有了这两都人马,张寻心里稍安。将向城乡兵来袭的消息跟众人说了,大家立即行动起来,准备守寨。
赵东阳依照在部队时候的习惯,自制了一套裴家寨山河走势沙盘。周围十里范围的山川、河流、山丘、谷底、平地、森林等地理形势全部等比例呈现在沙盘上,让裴礼、裴仲、韩三等人十分叹服。张寻几人就在沙盘上进行兵棋推演。拟定对手为三百人、五百人、八百人三种情况进行不同的推演。最终得出结论,必须要黑齿暖男的援军及时赶到,才有较大胜算。也就是说,目前裴家新寨里的两百人,无论如何必须坚守到黑齿暖男加入战局的那一刻。
这形势就比较被动,因为胜负手不在张寻自己手里掌握,而是要指望黑齿暖男。那个毛头小子靠谱吗?张寻很不喜欢这种指望别人的感觉,他急需手里多一些棋子。于是他派人快马加鞭赶往白河镇,要了解契必阿大那边的进展。按说如果顺利的话,这时候也应该快返回裴家寨了。
同时张寻将乡兵来袭的消息通知了裴家老寨寨主裴义,希望那边也能出人手配合,至少也要支援一些装备。没成想裴义不配合不说,反倒指责张寻惹是生非,要与他划清界限,一切后果让张寻自负。
裴义的反应也在张寻意料之中,他本就对这个人不抱什么幻想,反正他也尽到了通知的义务,接下来只做好裴家新寨的防务就是。这时候发生一段插曲,书生曾慎远写了一封洋洋洒洒几千言的状书,亲自叩门递交给张寻,内容是控诉都头赵东阳“杀人如麻,泯灭人性”,一人屠杀三十八个山贼,其中还有无辜少年一人。
这很让张寻意外,因为赵东阳并未跟他详细汇报剿灭山贼的经过,只说扫平了山贼,救出十多个女子。因为大战在即,张寻也没来得及详细过问。没想到其中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曲折!
张寻不信赵东阳能手刃三十八人。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还是现代穿越过来的人,跟久经沙场的唐朝职业军人有太多不同。但他一问,赵东阳竟然当场承认,人都是他杀的,数目也对。
张寻当时就傻了,他想象不出斩杀三十八人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曾慎远的讼状中写道:“一时尸山血海,血流成河,人头滚滚,惨如地狱……”
张寻想问为什么,但他没问。因为赵东阳在讲述的时候已经说得清楚,因为那些山贼或者杀人了,或者侮辱过妇女,都是罪有应得。张寻沉默了一会,问:“为什么要杀那个没被人指认的少年?”
赵东阳答:“因为之前我说了,指认别人的,赦之。那个少年虽然没被别人指认,但他自己也没有指认任何人,所以依照我说的,不能赦免他。”
这的确解释得通。于是张寻成功说服了自己,不但没有怪罪赵东阳,反倒给了他十六个字的评语:“出手果决,嫉恶如仇,言出必行,赏罚分明!”曾慎远见到是这个结果,气得将讼状撕个粉碎,高呼:“天日昭昭!天日昭昭!”被他小娘舅裴五扯出帐外。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但张寻内心却异常纠结。赵东阳错了吗?似乎没错。但如果没错,为什么张寻总觉得心里面十分堵得慌呢?
他无法想象,那个手刃三十八人连眼都不眨的男人,真的是从前他熟悉的那个人吗?真的是当初那个戴着耳机,一边听《双截棍》一边蹬着单车的男孩吗?真的是那个想写情书又不会,求张寻代笔,写完又不敢送给暗恋女孩的那个男生吗?真的是那个一遇到同学请大家喝汽水,就会跑掉,因为担心自己没有零钱回请的赵东阳吗?
“赵东阳!你变了!”张寻很想这样当面斥责。但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因为他知道,赵东阳没有做错什么。他滥杀,是的,他滥杀了,但是他没有做错。这就是战争对人的异化,这就是乱世对人的异化!赵东阳已经被异化了!
杀人不会被谴责,甚至杀的人越多,就意味着你越成功!
如果乱世继续下去,张寻自己也迟早会被异化!李暮也会被异化!没有人能逃得过。
不能再这样在大山之中苟且了,我即便努力保护了这一寨人的人身安全,我也终无力阻止他们精神上的异化。
张寻觉得,是时候加入这场大唐与大齐之间的战争,结束这个乱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