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淅川到邓州,有一段水路。在长庆川渡口上船,沿小湍河顺流而下,就能直抵邓州。为了节省时间,张寻打算走这条路。
重返长庆川,此地的景象让张寻唏嘘不已。虽然才过去短短几天,大火燃尽的废墟上,一座崭新的长庆川已在“重生”。百姓大多已重返家园,整座镇子熙熙攘攘,一片忙碌景象。有的人正在推倒只剩残垣断壁的旧屋,打算重新建造新屋。有的新屋已经盖好,正在平整庭院。还有人彻底放弃了旧宅,在镇子外围重新选了一个心仪的地方开始打地基。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张寻突然想起了这句唐诗。
百姓见到当初毁灭自己家园的唐兵又回来了,无不怒目相向。然而却无一人逃遁,很多人甚至反而更加卖力的干活。这是无声的抗议,也是无奈的倔强。他们似乎在向唐军宣示:虽然我无法阻止你毁灭我,但你也不能阻止我重生。
张寻让手下给长庆川的每家每户送去二十贯钱,米两石。言明是新任邓州节度使因之前纵火给的补偿。百姓们面对这意想不到的收获,有的感恩戴德,有的横眉冷对,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喜出望外,尽显众生百态。
由于船只数量有限,张寻、李师泰及两百军士水路先行。大队人马仍走陆路。
顺流而下,只一日,就到了邓州城北。张造、裴礼等人早在渡口迎候。张寻发现,庞从和韩建也在人群中。
上岸与众人相见,寒暄一阵后,还是庞从心直口快:“发饷一事可是真的?”
张寻点了点头。
“我的天!你们这是发了多大的财?”
张寻和李师泰相视而笑,谁也不回答庞从。韩建则在一旁十分羡慕的望着李师泰。他心里清楚,李师泰这一趟肯定收获颇丰。韩建、李师泰、鹿晏弘三人同为蔡州牙将出身,如今鹿晏弘走了官运,李师泰走了财运,只有韩建一无所获,此时未免有些落寞。
庞从却没有那么多的心思,他高兴的说:“真能发下饷来,可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这次拿下邓州,将士们没有得到任何赏赐,很多人都颇有怨言。这回可好了,这些银子可真是及时!”
张寻说:“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明日一早就发饷!”人群爆发出一片欢呼。
此时,张造、庞从、韩建的部队都已遵照张寻的要求,离开邓州州城,屯驻在了小湍河北岸。王建和晋晖的人马虽然也出了城,却驻扎在了小湍河南岸,距离邓州北门非常近。而鹿晏弘的忠武六军,则根本没有出城,仍在邓州。
那么形势就很明了了,谁是敌,谁是友,谁在骑墙观望,都已一清二楚。张寻胜算十足,鹿晏弘与自己相比,显然势单力孤。
未成想,发饷当日,却发生了一点意外。忽然有大批邓州百姓聚集在军营之外,呼天抢地,要官军还回自己的血汗钱。
这样奇怪的诉求,让张寻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从巢贼手中缴获来的银子,怎么就成了你们的血汗钱了呢?不过他知道,这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所以他告诫全军对这些百姓保持克制,并暂停发饷。
就在张寻疑惑之际,一伙由邓州各界代表组成的乡绅名流团,适时的出现在了军营外,要求见新任刺史。
看来马上就能知道“醉翁之意”了,张寻立即接见了这些乡绅。
经过一番自我介绍,原来这些人只有少部分是真正的乡绅,大部分人,都是邓州当地的商人。有米行老板、牲口贩子、铁器行掌柜、布匹行老板……但其中最多的,还是盐贩子。为首的一个盐商叫做郑袭,年纪不大,大概只有三十出头。但是从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这个其余人口中的“郑郎”,就是邓州的商界领袖。
寒暄过后,张寻也不想兜圈子,直接问道:“不知诸位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如果没什么要紧事,我还有些军务需要处理。”
此言一出,商人们急了,纷纷给郑袭使眼色。郑袭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叠文书,呈了上来。张寻定睛一看,不由皱起眉头。原来,全都是借据。
这些借据,厚厚一叠,足有二三百张。张寻一张一张翻看下去,发现借款人全都是朱温,并盖有邓州刺史的大印。借款数额,从几百贯到几万贯不等。约定还款期都是一年。
张寻心里咒骂了朱温一百遍,这个下三滥,明明抢钱还立借据,真是做婊子还立牌坊!他似乎忘了,自己当初在叶县强征牲口的时候,也用过一样的手段。
虽然明知道朱温不可能认账,张寻却不能直说。他笑着说:“恕本府愚钝,实在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这上面白纸黑字写明了借款人是朱温,你们若是想讨钱,应该去找朱三,找我做什么?”
此言一出,商人们立马炸了锅。乱哄哄七嘴八舌的说着自己的道理。郑袭咳嗽了一声,顿时鸦雀无声。
郑袭向张寻施了一礼,说道:“府君此言差矣。钱虽然是朱温借走的,但却是以邓州刺史的名义借的官债。而且,现在这些钱也不在朱温那,而是在您的手上。我们邓州百姓的血汗钱,又回到了邓州父母官的手上。可见这是天意,合该物归原主。明府身为一州之主,百姓的父母官,想必定然会大公无私,把钱还给我们吧?”
张寻明白了,这就是鹿晏弘的计策。他鼓动这些商人联合起来讨钱。如果张寻把钱给了商人。就没钱发饷。到时他在忠武军中就成了言而无信之人。无论声望还是人望,都将遭受重创。而他要是不把钱给商人,那就将得罪整个邓州商界。到时他这个刺史,恐怕也坐不稳了。离开商人阶层的支持,他在邓州的任何行动都将步履维艰。
这一招还是很高明的,张寻真没想到鹿晏弘还能有这个脑子。他心生感慨,看来凡是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人,都是时代的佼佼者,值得被后世铭记。
钱就这么多,而且大部分还让张寻“私吞”运回向城了。既然左右都要得罪一方,张寻还是倾向于维护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他想赖账了。
“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的债主是朱温。此人与我尚有家仇国恨,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怎么可能反过来替他还债?这事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见张寻要耍赖皮,郑袭也急了,提高了声音说道:“好一个冤有头债有主。此事如果追究起冤头债主,恰恰能追究到府君您的头上呢!”
“此话怎讲?”
“那朱温在邓州时,也曾劝课农桑,颇务实业。如果府君不兴兵来讨伐,他想必还在邓州呆得好好的。他若不跑,这借据上都有约期,到期了他自然就会还给我们。如今他被您给撵走了。您说我们这钱要是要不回来,是不是您造成的呢?”
“放肆!”张寻作色曰:“就你刚才那通言论,我完全可以治你一个巢贼同党之罪!到时轻则家产尽没,重则满门抄斩!休再多言,这里不是你们讨债的地方!来人啊!送客!”
眼瞅着就谈崩了,郑袭却面无惧色,只是微微一笑,说道:“明府的虎威,鄙人算是领教了。今天明府也给我上了一课,让我知道什么叫做光怪陆离。巢贼借钱,尚知立个字据。朝廷剿贼所获,却一分钱也不肯还给百姓。巢贼尚知劝课农桑,治理一方。朝廷却只知治罪,将人满门抄斩。哈哈哈哈!今日我郑某人始知,什么是官,什么是贼!”
这一席话,听在张寻耳朵里,简直句句振聋发聩。这个盐贩子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不仅伶牙俐齿,还懂得杀人诛心之道。如果今天他这些话传了出去,对唐廷本就不佳的口碑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张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君子重义,小人重利。宁可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他的脑袋瓜子开始飞速转动,反复咀嚼郑袭说过的每一句话,试图从中寻找到漏洞。终于,让他想到了一件事!
郑袭说,朱温的那些借据上都详细写明了还款日期,约期是一年。朱温是今年三月份夺取的邓州,也就是说,最早的一笔借款,也要明年三月才能到期!
想到了办法,张寻也淡定下来。他忽然变得和颜悦色,对郑袭说:“郑郎一席话,让我张某人茅塞顿开啊!你说的实在是太对了!”说着话走上前去,将本已起身要走的郑袭拉回到座位上。反应慢的商人都愣了,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剧情反转得这么快。但即便最笨的商人也能看出来,这要债的事,有门了!
在商人的翘首期盼下,张寻终于开口道:“既然这些借据上都盖着邓州刺史的大印,这笔帐,我就认下了!”
众商人一片欢呼,齐赞府君英明。
“但是,既然认下,就要遵守约期。上面约定是什么时候还钱,我就什么时候还钱,想让我提前还,是断不可能的!”
张寻此言一出,有的商人虽然还有微词,但大多数人都认为张寻说得在理,都比较满意了。只有郑袭说:“府君定会言而有信。但我们这些商贾,大多是没读过圣贤书的粗鄙人,终要见了字据才心安的。还望府君留个字据。”
商人们见郑袭如此说,纷纷附和。张寻没法,只得硬着头皮,写下到期还款的字据,并签字画押。商人们这才散去。留下张寻一人在帐中生闷气。穿越以来,还没受过这种窝囊气,竟然被人逼着签字画押,欠下了一屁股债。更可气的是,钱还不是他借的!
这帮奸商!早晚要跟你们算这笔帐!张寻暗下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