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寻为鲁山县降伏了“妖怪”,县令及众百姓敲锣打鼓欢送大军离境,并送上了十几头驮运的牲畜作为酬谢。张寻注意到,幕僚敬翔并不在人群中。
临行前张寻叮嘱说,那怪不过是一头年迈的犀牛,只吃杂草,并不食人。进山的人如果遇到,只要小心绕过,就不会有事。又告诫猎户不要妄图捕捉,以免折了自家性命。县令一一应承。
离了鲁山,三千忠武军一头扎进了伏牛山,山那边就是向城。
刚一进山,在远远一片山麓下,众人又望见了独自吃草的犀牛。第五军都指挥使张造也是头一次见到犀牛,颇为赞叹。得知张寻就这么把到手的犀牛放生了,感觉非常可惜,特意找到张寻,说:“听说此物为番邦贡物,想是极为珍贵,何不捉了,差人运去西川行宫献于皇上,也算一件美事。”
张寻笑笑说:“听说公始兄知诗,不知你听没听过白乐天的那首《训犀》?”
张造略为回忆了一下,背诵道:
“驯犀驯犀通天犀,躯貌骇人角骇鸡。海蛮闻有明天子,驱犀乘船来万里。……”
张寻接道:“驯犀生处南方热,秋无白露冬无雪。一入上林三四年,又逢今岁苦寒月。饮冰卧霰苦蜷跼,角骨冻伤鳞甲缩。……”
“驯犀死,蛮儿啼,向阙再拜颜色低。奏乞生归本国去,恐身冻死似驯犀。”背完这首白居易的《训犀》,张造面有戚戚的说:“觅仙兄仁及禽兽,我自愧不如。”
张寻勒马与张造并辔,说:“你我是一样心肠的人。”
张造听了,心里暖暖的。
在山中行了两日,六月二十五日,北路忠武军终于翻过伏牛山,到了向城县地界。眼前地势已经渐趋平缓,一些坡地上也种满了庄稼,地里尽是劳作的农人,见到大军过境,不仅无人闪避,有的甚至还会老远的跟官军挥手致意。这种祥和景象,在许汝等地是见不到的。张寻颇为自豪。
道路在一处叫做黄土岭的地方被一座寨子截住。五月初张寻离开向城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寨子,想必是裴礼的功劳。
果不其然,离寨子还有二三里远,遇上了前来迎接的裴礼、史谦、韩三等人。还有许多新鲜面孔,估计是裴礼招募的新军。众人以裴礼为首,齐声施礼道:“属下参见将军!”
张寻端坐在马上,瞬间鼻子竟有些泛酸。分别两月,再次相见,留守向城的这些属下的忠诚,经受住了考验。忍住了给裴礼、史谦等人一个大大的拥抱的冲动,张寻翻身下马,将裴礼搀起,说:“兄弟们快快请起,这两个月,辛苦你们了!”
裴礼一边前面带路,一边眉飞色舞的汇报工作成绩。其实这些他早已在往来信件中跟张寻汇报过,但见了面,还是要说一遍。
两月间,裴礼在自己的白虎都一百人之外,另外训练了五百新军,都是土生土长的向城人。军备方面,燕三锤的甲坊司日夜开工,打造了近百副铠甲。其中有三分之二是皮甲。全都装备给了白虎都的老兵。新军仍是无甲兵。此外,在向城周边紧要处,裴礼还主持修建了三处寨子,黄土岭寨就是其中之一。
“时间仓促,先修了个木寨。以后再慢慢夯土。”裴礼介绍说。
“很好,这个寨子的位置,选的就非常好。”
裴礼不好意思的笑了:“位置都是韩伯选的。”
张寻这才想起跟在后面的老汉韩三,关切的问:“韩伯,身子骨还硬朗?”
“老虽老,还没散架!嗬嗬嗬!”韩三爽朗的笑着。这个张寻穿越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唐朝老人,比起当初尾随偷鱼吃的时候,精神似乎还矍铄了许多。
张寻终于还是没忍住,上去紧紧给老韩头一个拥抱,搂得老汉一边咯咯笑一边告饶。张寻用力拍了拍韩三的肩膀,说:“还行!这把老骨头,十年八年散不了!”韩三也自信道:“散不了!散不了!”
张寻忽然想起一事,对裴礼说:“三郎,你猜我在许州遇到谁了?”
裴礼一愣,摇头猜不到。张寻说:“你大哥裴仁!”
“真的假的?我大哥还活着?”
“岂止活着!哈哈,进寨说,进寨说!”
黄土岭寨议事厅,七八个人聚在一起。
“什么?!不去南阳了?”张造觉得很不可思议。
“直取邓州?就凭我们三千人?”李师泰也一脸惊讶。
“没错。”张寻斩钉截铁的说:“依照我刚才说的计划,经兵棋多次推演,胜算超过五成。”
“接近六成。”施惊墨补充了一句。
“敢不敢跟我干这一场?取个头功?”张寻死死盯着张李二人。严格说,这两人还不是他的手下。杨复光只是让张寻为帅,统领这一路偏师的行军。并未明确授予其交战权。按照原计划,接下来两路忠武军应该在南阳会师。怎么打邓州,还要听杨复光的。所以张造、李师泰二人有权拒绝执行张寻的命令。
“干他娘的!太刺激了!”李师泰兴奋的说。自从张寻送了他一匹宝马良驹,他就总是跃跃欲试,老想再上战场。他不信自己还能死第九匹马。
张寻转而盯着张造。李师泰的赞同,早在意料之中。虽然李师泰从来没有当面谢过张寻救命之恩。但能明显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服从已经超出了理性范畴。
张造沉吟良久,忽然问道:“内应真的可靠?”
张寻一听,知道张造算是答应了。他关心的已经是如何取胜这样的战术细节了。
张寻向来小心谨慎、稳健用兵,有时给人感觉甚至有些保守。但这一次,他展示了自己勇于冒险的一面。至少在张造、李师泰眼里,张寻敢以区区三千之众打邓州,是很大胆的。
只有张寻自己清楚,他这次“冒险”,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险”。
史书中,对于这次杨复光收复邓州之战,只有一句话记载:
“复光帅八都与朱温战,败之,遂克邓州。”
史家惜墨如金,一场“邓州收复战”,仅以寥寥数字记载了此战的结果。至于杨复光和朱温之间具体是怎么打的,唐军怎么赢的,朱温怎么败的,全无叙述。
但内行看门道。对这段历史了如指掌的张寻,早就猜出了历史的真相。这场“邓州收复战”,可能根本就没有打。真相很有可能是,杨复光八千忠武军一到,朱温就撤离邓州了。朱温不是被打败的,是他主动放弃了邓州。
张寻如此推测的理由是什么?
首先,根据历史记载,杨复光收复邓州之后,即率8000人屯武功。也就是说,杨复光邓州战后,手底下依旧是八千人。可见邓州一役,没有遭受什么大的损失。
那么是否是朱温不顶用,被杨复光兵不血刃的全歼了呢?非也,史书记载,当朱温丢了邓州,回到关中时,大齐皇帝黄巢竟然亲自到霸上迎接朱温,为其接风洗尘。并且不久就任命朱温为同州防御使,派他去攻同州。这时朱温手下有多少人?还是三千。
也就是说,杨复光和朱温在邓州打了一仗之后,俩人手底下的兵,谁都没少。那么这仗究竟是怎么打的?结果不言而喻。
说白了,收复邓州,不过是举手之劳。就是算定了这一点,张寻才敢擅自改变杨复光的布置。这个“便宜功劳”,他一定要捡到。
为了抢在杨复光前头,张寻没在向城多做停留,稍稍整顿了一下兵马,就昼夜兼程,直奔邓州而去。
在邓州南十余里处有一座小山。虽然不高,但站在山顶上,可以遥望邓州城。此山有个大气的名字,叫做麒麟山,山顶有一座规模不大的道观,名曰玄真观。
此时道观中,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放飞了一只信鸽。
“白爷,跟猴子接上了。”一个干瘦的少年对道士说。
“好,你跟老卢一起进城。如非必要,就别出城了,多带上几只信鸽。”道士说。
“放心吧白爷。”少年有门不走,腾地一下跃上高墙。
“注意安全……”没等道士说完,少年已经在墙头上消失。
这个道士,其实是踏白都副都头白有庆。他刚刚将忽地六从邓州带回来的讯息用信鸽传递出去。大约一个时辰后,远在向城的张寻接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五个字:三千人东出。
一见字条,张寻大惊失色!
失算了!朱温竟然没有西撤,反而率军东出了?
邓州东面,正是南阳杨复光攻击的方向。朱温三千人马东出,不可能有别的意图,只能是去迎战杨复光了。这……难道自己完全猜错了?张寻变得不那么自信了。
张寻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赵东阳甚至半开玩笑似的说,张寻有信息依赖症。这话基本没说错,如果不能搞清楚敌方的基本信息,张寻甚至根本不敢用兵。不过幸好他手下有施惊墨,还有一支神出鬼没的踏白都。
白有庆和他的侦查分队,已经先于大部队一步,在邓州附近开始了侦查活动。不久前白有庆送回的一份情报,纠正了张寻的一个判断:朱温军的规模,早已不是三个月前的三千人,目前应该在六千到八千人之间。三个月里,朱温军的规模翻了一番。对此张寻十分懊恼,他早该想到的,朱温在邓州经营了三个月,不可能不扩充军队。忽略了这一条,直接导致了他对接下来战局发展的判断出现了失误。
刚刚收到的第二份情报,更让张寻无措。看来不得不推翻之前关于“邓州收复战”的判断了。这一仗还是打了,两份情报综合起来看,很显然,朱温这次派出的三千人,应该是有去无回了。朱温是输了这一阵,折损了三千人之后,才跑的。
实际上,张寻犯了一个更加严重的错误。从他穿越到晚唐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应该再以自己那个位面的历史来对照这个位面的现实了。历史上,朱温以不足六千人,面对杨复光八千忠武军,自然有足够理由不战而退。但在张寻这个位面,朱温并没有收到关于张寻这一路忠武军的情报。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朱温还以为来打他的,只有杨复光那五千人。面对比自己人数还要少的来犯之敌,朱温没有理由不战而退。
历史,已经慢慢朝着张寻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