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还是太少了!
望着绝尘而去的一百骁骑,张寻思忖着。
骑兵的速度,以及由这速度所产生的冲击力,使其无愧于冷兵器时代的兵种之王。然而想拥有强大的骑兵,首先要有养马地。受马场位置限制,几千年间中原王朝饱受北方游牧民族的骚扰。只有最强盛的汉、唐王朝,将陇右、河西、河套等产马胜地纳入版图,才建立起更加强大的骑军,彻底击败了匈奴和突厥。
张寻也想建立强大的骑兵部队,但苦于缺马,现在只能想想。
庄稼汉、幼年跟道士习过武的褚良,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骑将。不是说他的骑技不好。马上的褚良,挥舞板斧,风驰电掣,就像一道移动的黑色闪电,挡在他面前的无不粉身碎骨。然而他太快了,属下都被他甩到了身后。
拼命追赶主将的骑手们,过于追求速度,很多人已经摇摇欲坠。这时一个骑手高喊:“大家听好!都别追他了!保持好队形,千万不要跑散了!”
喊话的是少年王洛欢。他本来处于队伍中部,带领的是乙队五十骑。眼看着这一百骑兵被褚良带的快散了架,王洛欢终于忍不住狠抽自己的“千里银河”,加速跑到队伍最前。在他的带领下,护卫都渐渐放缓速度,终于稳住了阵形。
而这时,褚良已经单骑冲入了敌阵。
整个过程,褚良连头都没回。可能在他的意识中,手下都紧紧跟在后面呢。
张寻看得直摇头,既为褚良担心,又提醒自己,以后有了正式的骑兵部队,千万别把指挥权交给褚良了。这是员猛将,以后只负责自己的安全就好。
褚良的大斧砍翻第一个蔡州兵时,蔡州军的前锋距离山顶还有一百多步远。本来已经心灰意冷的周岌,看到了从蔡州军背后杀过来的一队骑兵,又燃起了希望。就知道我死不了。周岌对自己说。
蔡州军以半包围的态势,三面齐攻。王淑亲自指挥正面的攻击,鹿晏弘负责西侧,韩建在东侧。王淑很早就注意到了这股从东侧杀过来的骑兵。有人建议分兵拦截。他没同意。
“哼,一块小石头,又能掀起多大浪花。”
王淑根本没有看起这点骑兵。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周岌。
等这块“小石头”砸入蔡州军的人海之中,褚良的板斧已经不知砍了多少蔡兵,面对“姗姗来迟”的手下,他怒吼道:“怎么这么慢!”
王洛欢懒得跟他废话,也不恋战,专挑人数薄弱的地方冲杀。步兵面对骑兵,本能就会避其锋芒。蔡兵们见这股从身后杀来的骑兵,目标似乎并不是自己,只顾往山坡上冲,竟然隐约让出一条通道。王洛欢冲到山腰,也不过杀伤十余个蔡州军而已,都是反应迟缓,没有躲开的倒霉蛋。而己方只有三骑坠马,都是被弓箭射落。
这时王淑才意识到不对。他赶忙传令,让韩建务必拦截这股骑兵。可惜已经迟了,在王洛欢的带领下,护卫都已经突破了蔡州军的阵线。
褚良见手下已经突破了包围,才“恋恋不舍”的杀了出去。此时距离山顶那两百余人组成的可怜巴巴的防线,已经仅有二十余步,褚良朝山上喊:“节度使周岌何在?”
褚良也不自报家门,张嘴就问周岌何在,让山上人摸不着头脑,乔从遇从人群中出来,高声问:“山下何人?报上姓名!”
“少废话!老子是来救你们的!”说着话褚良就要往山顶冲。被王洛欢一马拦住。王洛欢朝山上说:“我们是忠武军第二军的护卫都,奉指挥使张寻之命,冒死前来营救周节度!这是凭据!快让我们上山!”说着话王洛欢举着一样东西,拨马上山。褚良纳罕,将军紧急中让我前来,何曾给过凭据?
原来这王洛欢举着的,是张寻发给他的忠武二军队正腰牌。张寻匆忙中派下任务,的确忘记给他们验明正身的凭据。
山上人听说有凭据,又眼见着是从外围冒死冲杀进来的,便不再疑惑。迅速闪开防线,放骑兵上山。随后蔡州军就杀到跟前。褚良令全军下马,持枪步战。
这一百援军的加入,虽然增强了山顶防线的厚度,但从长远看,仍不济事。面对两千人的围攻,被全歼还是早晚的事。但胜负之间,就在早晚。
凭依山险,由盾与矛组成的防线,密不透风。山下人数虽然多,但在有限的空间里,同一时间接战的人数只有那么多。两军前锋凭着蛮力抵住对方,凭着手疾眼快出枪,躲闪。实际最后比的,还是体力。别看山上防线现在看似坚不可摧,山下人多,只要采用车轮战,一旦防守方力竭,防线就会瞬间瓦解。
不到半刻钟,双方总共约有百余人倒地。攻守方的交换比约为2:1。照这样下去,再有半个时辰,防线必将失守。
乔从遇身前的士兵已经死光,他不得不挺枪顶上位置。周岌也没闲着,站在乔从遇的身后放箭。而他身边,此刻仅有四个亲兵在护卫。其余人都已经补到防线的缺口之上。再看防线上,很多士兵已经是遍体鳞伤,鲜血直流,他们已是凭着最后一股信念,坚守在原地。
褚良这边的战况稍好,因为护卫都人人身披铁甲。防御力比蔡州军好上不少。但也不容乐观,这些第二军最优秀的汉子,已经有十余人阵亡,过半身上带伤。
目睹又一个朝夕相处的好兄弟被长枪贯穿,护卫都甲队队正马有养终于按捺不住,怒吼一声,冲入敌阵。紧随他的,还有十七个甲队的勇士。
马有养一身蛮力,抡起狼牙棒,方圆五米不得近身。十七勇士各持长枪、板斧、陌刀等兵器,紧随其后。十八个人似猛虎下山,一时间竟然使蔡州军千人后挫!
山顶防线吃紧的状况稍稍有所缓解,终于有时间撤下伤员,喘一口气。
然而马有养的行为是鲁莽的。英雄如项羽,也敌不过垓下的千军万马。十八勇士只让蔡州军稍稍受挫,终于还是被淹没在了蔡州军的汪洋大海之中。褚良亲眼目睹十八个勇士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那十八人里,有昔日和他一起在裴家寨耕作的兄弟,有在马山口结识的汝州好汉,还有在向城时投军的少年。如今他们都已被凶恶的敌人撕碎,褚良的心在滴血。
褚良抄起板斧,大喝一声。这一嗓子,如雷霆之势,令闻者胆寒。不逊当阳桥头喝,敢叫黄河水倒流。蔡州兵猝不及防,以为又有猛将要出阵肉搏,队伍稍有小挫。
这时,王洛欢忽然从背后抱住了褚良。
“你干什么?!”
“我以为你也要出阵。”
“我只想救回马兄弟的尸首。”
“难道也想让我去拖回你的尸首?”
褚良知道自己是一时脑热,不再提出阵,只是感叹:“护卫都就要拼光了,总得想个办法啊!”
山下,忠武一军和二军终于追上了蔡州军的队尾。战斗同时在山上与山下展开。蔡州军两头作战,呈现被包围的态势。但实际上,蔡州军就像一头发了疯的熊,不顾伤痛,死也要吞下山顶的肥肉。
张寻隐约能看到山顶的战况,防线越来越小了。他有些后悔,自己这么点人马,想救周岌根本就是自不量力。还批准了王渑近乎自杀式的任务,让自己最优秀的士兵们去给周岌陪葬。实在是糊涂!真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王淑是个苦出身的将军。十年前,他还只是校尉秦宗权手下的一个门卒。这些年,他能一路高升,成为秦刺史手下头一号的大将,靠的就是一条经验:不惜任何代价,完成恩主交给自己的任务。
在他眼里,手下士卒只是助他完成任务的工具。不论死多少,都不会动摇他完成任务的决心。此刻他的心情很好。战况对自己越来越有利。他看不到己方的伤亡惨重,他只看到了周岌的防线已经摇摇欲坠。
“再加把劲!杀了周岌!我们就……”
王淑的声音戛然而止。感觉到不对劲的蔡州军纷纷看向自己的主帅,发现帅旗之下,只有一匹背上空空的战马。而主帅,已经跌落马下。
大概一分钟前,山顶防线。
一匹白马疾驰到节度使周岌身边,高声问:“山下哪个是王淑?”
周岌见是带兵营救自己的小将,答曰:“帅旗之下,黑马长须者就是!”
王洛欢摘下角弓,取出一支雕翎箭,挽弓搭箭,将箭头以四十五度角,朝向天空。
他要射王淑?周岌自问自答,不可能吧?周岌也是个射箭高手。曾一箭将李师泰战马射死的他,深谙在山顶用弓的门道。此时王淑在两千蔡州军的簇拥之下,处于最安全的位置。距离山顶前线少说也有一百步远。普通弓箭的射程只有60步。即便天生神力,从高处射低处,最大射程也就是一百步。但那只是射程而已,即便射到了,弓矢的准头也完全没法保证。难道这个少年能够做到?
王洛欢真的做到了。在五千人的注视下,他一箭射死了王淑。
雕翎箭几乎是从王淑的头顶落下,正中面门。只一箭,就结束了这个残忍、自私,经验丰富,又尽职尽责的蔡州大将的生命。
张寻也目睹了事件的经过,喃喃自语:“原来王淑是这么死的。”
看来史书上对于这段历史的寥寥几笔记载,完全是依据了杨复光上报给朝廷的奏疏而来。而杨复光,没有跟皇帝说实话。这是一段“为尊者讳”的历史,为杨复光讳,为周岌讳,为秦宗权讳。这个年代,没有随军记者,没有各大网站,更没有各种“名人回忆录”,有的只是一个个深居皇宫的史官,依据各种官方文件,还原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的历史事件。其中多少讹误,多少修饰,又有多少凭空猜测。唯一可靠的也许只有结果,而过程,已大多湮没。
关于王淑的死,史册如此记载:
宗权遣其将王淑将兵三千从复光击邓州,逗留不进,复光斩之,并其军。
一句简单的“复光斩之”,埋没了一个十七岁神射手的历史闪光。果然应了炼真宫道人的那句偈语:“春秋言大义,省却万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