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元年五月二十日,五千唐军从舞阳县出发,进逼许州。
二十二日,唐军破临颍县,临颍守将乔从遇领残军退往州城,与节度使周岌汇合。
二十三日,唐军先锋王建率三千人马抵达许州城下,大战一触即发。
唐军一路过来,作战最积极的始终都是王建。张寻跟着杨复光,在后面悠哉游哉的行军,根本没遭遇过什么战斗。实际上王建也只在临颍郊外与周岌帐下大将乔从遇打了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当乔从遇发现来犯之敌竟然是前同僚王建时,就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于是当机立断,带着临颍一千余守军,退往许州。
乔从遇还算有良心,仓促退却之中,没有焚烧府库,将大量的粮食和银钱都留给了唐军。唐军后续部队到达临颍县后,打的第一仗竟然是跟自己人。庞从的忠武第一军宣称奉监军杨复光之命,接收临颍府库。当时府库已在王建掌控之中。在舞阳军看来,这是他们用命换来的钱粮,怎么肯拱手让与根本没有参战的忠武军第一军?于是双方互不相让,竟至群殴,互有人员伤亡。
事情闹到杨复光那里。老宦官断然否认是自己下的命令,说自己从未让庞从接收府库。于是板子都挨到了庞从身上。罚俸降职不说,还要赔偿舞阳军的损失。从此军中戏称庞从为“黑锅侠”,有可靠消息说,这个绰号是第二军的都头李暮给取的。
虽然罚了庞从,但临颍府库终究没有落到王建手中。杨复光说,临颍虽然是舞阳军打下来的,但缴获理应由全军共同支配。于是全部钱粮都转归都虞候杨守亮掌管。杨复光也没有把事做绝,分了三成粮食给舞阳军,命其稍加整顿,速速向许州进发。
有忙就有闲,王建大军抵达许州城下时,张寻这边正和庞从一起吃酒。
张寻是个心细的人,知道庞从受了委屈,怕他想不开,于是带上好酒好菜,来到庞从营中探望。让他意外的是,庞从并没显得特别沮丧。面对张寻的劝慰,他说:“我这点委屈,相信都监心里都有数。啥也别说了,吃亏是福吧!”
“好一个吃亏是福!庞兄的心胸,凡人难比!”
“张将军谬赞了。我看你也是个肯吃亏的人。”
“此话怎讲?”
“您麾下的向城军,犀利敢战不在舞阳军之下,您却并不争功,让他王建做先锋。因此我说你也是个肯吃亏的人。”庞从的语气很真诚,不像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张寻听了呵呵一笑,心想,这庞从是个忠厚人,看问题的高度却实在是不敢恭维。难怪同样作为“忠武八都将”,日后王建成为国主,晋晖、张造等人也皆为刺史,只有庞从默默无闻。
但越是这样的人,张寻越愿意交心,愿意帮扶。他不忍看“黑锅侠”再背一个黑锅。
“先别说我了,庞兄眼前又要有一件祸事了。”
“什么祸事?”
“都监最近可是要你驻防临颍,以防南边蔡州军驰援许州?”
“确有此事。”
“这就是一件祸事。我这有可靠情报,蔡州军一定会驰援许州,此刻也许已经出兵了。”
“这算什么祸事?兵来将挡,你怕庞某人守不住临颍?”庞从有一种被小看的感觉。
“非也。我还有一个可靠情报,到时候杨都监一定会想办法让蔡州军悄悄越过临颍,直抵许州城下。到时我怕庞兄又会不明不白的背上一个纵敌的黑锅啊!”
“此事当真??”庞从将信将疑。
“你若信不过我,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张寻笑笑:“来来,继续喝酒。”
庞从见张寻并非说笑,又回想上司杨复光的种种表现,不禁有些信了。庞从也不傻,虽然没什么怨言,但他心明镜似的,知道自己多次替杨复光背黑锅。凭他对这个顶头上司的了解,对方的确有可能干出张寻说的那种事来。
“觅仙说得哪里话,我怎么会信不过你。只是,我该怎么办呢?都监让我守临颍,我避无可避啊!”
“我倒有个主意。最近我手下人截获了一封信,是周岌写给陈州刺史赵犨求救的。我把这信给你,你拿着去见都监,就说南边蔡州军不足虑,东边的陈州却急需派人防御。你就毛遂自荐,相信都监会同意将你从临颍调往东面。这样你不就脱离是非之地了吗?”
庞从要拜谢张寻,被张寻一把扶起。二人继续吃酒说笑,不再谈论军中的事情,却感觉关系更亲近了一些。张寻特别喜欢像庞从这种简单的人,你对他好,他就认为你是真心好,并不会去想你是否另有所图。
不久杨复光下了命令,让庞从率忠武一军,进逼许州东面的鄢陵县,以防陈州之兵。又让张寻的忠武二军,绕到许州北面的长葛县,以防周岌向郑州逃窜。只要二人抵达各自的防区,许州就算被唐军给包了饺子。届时许州北有张寻,东有庞从,南面和西面有王建率军猛攻。“兵变节度使”周岌的末日,眼看就要到了。
张寻临行前,杨复光特意私下里召见了他。张寻也猜到是什么事。也许这才是他被派往长葛的真正原因。
“贤婿呀,你此去长葛,首要自然是军务。但还有一个任务,也要上心。就是去见见你未来的媳妇,咱家的干女儿。我这有一封信,你去带给她。”
张寻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他黑着脸说:“内侍,军务当头,搞这些儿女私情的事真的好吗?”
“好!好!有什么不好?”杨复光瞪了张寻一眼,说:“再说了,这事在你那是儿女私情,在我这依然是军务!明白吗?”
张寻听了差点吐血,这老太监说话也太直接了,真是没拿自己当外人啊。什么叫张寻的儿女私情是他杨复光的军务?言外意就是我杨复光为了拴牢你,让你长久为我效力,才把干女儿许配给你,所以在我这是军务!
虽然张寻和杨复光之间说话经常这样直来直去,但这一次张寻还是有些生气,他接过信,脸色难看的说:“信我收了。军务繁忙,不敢保证一定送到。属下告辞!”说完转身就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杨复光一个人。他沉默良久,自觉有些失言,长叹一声道:“析儿啊,义父怎么会拿你的终身大事儿戏?咱家是真心想给你找个好归宿啊!希望我没有看错人!”
张寻到了长葛县,发现这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守军早都被周岌调往许州了,很明显,这里已经被放弃了。
城门口还有一些衙役在盘查过往行人,见到千余人的大军直抵城下,这些衙役也不敢关城门,而是派了胆子大的上前接洽。得知来的是唐军,衙役们都欢天喜地的表示,官军终于来了,终于能将他们从巢贼的手中解救出来了。
李暮一旁打趣道:“如果我们是巢贼?你们是不是也会欢天喜地的表示,义军终于来了,终于能将你们从腐败的官军手中解救出来了?”张寻等人听了,都是哈哈大笑。几个衙役摸不准这股唐军的脉门,不敢陪笑,而是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磕头像捣蒜。可能他们以为,唐军出言讽刺,是要追究他们降贼之罪。
张寻赶紧让他们起来。说:“降贼是节度使周岌的罪过,你们没有罪。不但没有罪,你们能忠于职守,不祸害百姓,反倒有功。都快快起来吧。”衙役们感恩戴德,将唐军引入县城。
依照唐军条例,来往军队无论是执行什么任务,都不准住宿在城内,必须在城外安营,以防祸乱百姓。但到了晚唐,这个规矩根本就没人遵守了。张寻也不想苦了自己手下的弟兄,让他们费时费力的扎营,于是一千多人全都进了城。
一打听,城中有两座道观,一处寺院,张寻遂将军队分成三部,全都住了进去。他自己则选择住在茶恩寺内。
这时长葛县令刘师乙才战战兢兢的登门造访。可以看出,他是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的。
刘县令是个老态龙钟的老者,看样子至少也得六十多岁了。不知为什么还不告老还乡。他还带了一些劳军的酒菜,但和张寻想象中的杀猪宰羊情景大相径庭,刘县令只赶了一头老黄牛,另有十斤烤饼,几坛老酒。
都头契必阿大快人快语,当着刘县令的面就说:“好个悭吝人!你这是劳军还是喂鸟?这点东西够谁吃的?”
刘老头本来就战战兢兢的,被契必阿大这么一喝,吓得差点瘫倒在地,多亏一个老奴搀扶,才勉强站稳,嘴里却只呢喃着,也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
张寻呵斥了契必阿大一顿,在他看来,这刘师乙经过思想斗争,最后冒着生命危险来相见,必然不会在劳军的酒菜上面吝啬。那么带这么点东西过来,只能说明,他就这么大能力了。这长葛县令的日子,一定并不好过。
他将刘县令请入禅房,这是茶恩寺的方丈室,暂时被征用。张寻亲自为刘县令斟了一杯茶,问道:“请问刘县令,长葛城中还有多少人口?”
刘老头叹息一声,说:“不足三百户。”
张寻摇了摇头,没想到这里竟然只剩下这么点人。难怪被周岌放弃了。河南道一直以来都是大唐人口稠密的地方,正常每县人口都应该在三五千户以上,大县甚至过万户。没想到长葛人口只剩下十分之一还不到。果然民生凋敝,以五代为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