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复光一边拉拢王建对付周岌,一边跟蔡州刺史秦宗权暗通款曲,要想明白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还得先说说秦宗权是何许人也。
忠武军下辖许州、蔡州、陈州,三州之地。秦宗权作为蔡州刺史,理应是忠武军节度使周岌的下属。但实际上,周岌根本管不了秦宗权。
秦宗权是土生土长的许州人。他与周岌几乎同时从军,各自崭露头角,又几乎同时积功升为许州牙将。秦宗权的年纪比周岌还稍长一些,二人在军中时,周岌见到秦宗权,还要称一声兄长。
不过小老弟周岌胆子大,敢做事,竟然趁着新任节度使薛能立足未稳之机,成功发动兵变,自己当上了节度使。昔日的小老弟,如今一跃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秦宗权能服吗?显然不能。
兵变之时,秦宗权正领兵驻防蔡州。听说许州军乱,他当即点齐人马,声称要赴许州保护府主薛能,一副忠肝义胆,大义凛然的样子。当时的蔡州刺史是个腐儒,信以为真,竟然出城为蔡州军壮行,结果万万没想到,秦宗权杀了一个回马枪,直接将蔡州刺史赶出了蔡州,夺了州城,自称“蔡州留后”,也就是代理刺史。大唐朝廷也是乖巧,没多久就正式认可了秦宗权的行为,将其转正。
秦宗权真是依样画得一手好葫芦,你周岌不是敢撵节度使吗?我就撵刺史。虽然明面上官小一级,但实际上俩人都是坐拥一州之地,硬实力不相上下。这哥俩同样靠兵变上台,一个做节度使,一个做州刺史,虽然地盘相邻,官职相属,却是各玩各的,谁也不鸟谁。或者说,都在惦记着对方的地盘,却又没有足够实力吞下对方。
了解了以上这个情况,杨复光的行为就颇值得玩味了。他跟秦宗权私通信件,十有八九是要相约一起对付周岌。但有一点张寻想不明白。杨复光已经联合王建对付周岌了,为什么还要联络秦宗权?这究竟是一招双保险,还是另有所谋?
但不管真相如何,杨复光的行为让张寻感到了不爽。他不喜欢别人有事瞒着他。特别是自己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张寻怕自己也在杨复光算计之中。于是决定主动出击。
上司的信件不便拦截,但可以拦秦宗权的。张寻给施惊墨下了死命令,拦截蔡州派来的信使,无论信使死活,必须截获信件!
白有庆领命去了。虽然已是深夜,张寻却睡不着了。他合衣坐在床头,无所事事,于是拿出前日收到的裴七娘的信件,打开又看了一遍。
信中说,向城县一切都好。今年夏粮收成很不错,县令史谦每日忙着收缴粮赋,县城府库已经堆满了。三哥裴礼也没闲着,跟参军韩三一起,招募了几百新军,日日操练。
裴七娘还告诉了张寻一个秘密,一个她三哥不想让张寻知道的秘密,就是裴礼训练新军之余,还纳了一房小妾。女子是当初赵东阳从乱石沟救出的,经常为新军浆洗衣物,就被裴礼看中了。因为裴礼在裴家寨已有一房正室,遂纳这个女子为小妾。婚礼是县令史谦一手帮忙操办的。为了不让自己的姐妹受欺负,裴七娘让新娘子拜了韩三为干爹,算是有了娘家人。并逼着裴礼拜堂的时候保证,绝对不欺负新娘子。
七娘在信中说:“三哥娶三嫂时,我还小,当时特别羡慕三嫂,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没想到如今又看到了比那时三嫂还要幸福的巧儿。而三嫂此刻却在老寨独守空房,估计还什么都不知道。人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看都是说来骗人的,还是杜大诗人讲实话,‘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表哥,你是更喜欢故人呢?还是新人?我反倒有些羡慕做妾的了,因为跟正室相比,她们都是新人。”
张寻读到这里不禁失笑,好一个敢言的奇女子,竟然直白白说“我要做妾”。七娘是在暗示自己,她不介意当妾吗?唉!别臭美了,我张寻何德何能……
他想给七娘回一封信,于是出了卧房,去书房拿笔墨纸砚。不成想发现书房里竟然还亮着灯。张寻纳闷,这个时候了,谁会在书房?
他放轻脚步走到书房门前,从门缝往屋里看,奇了,原来里面的人是自己的贴身侍卫,宋蛮。只见那少年端坐在椅子上,一手握着一只毛笔,悬在半空,似乎要写什么。桌上铺着一张信纸,但是上面并没有任何字迹。
张寻看了半晌,宋蛮竟然只悬着笔,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张寻咳嗽了一声,宋蛮听见,慌忙放下毛笔,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张寻推门进屋,问:“十六郎写什么呢?”
“呃……回禀九哥,我想给人回一封信。”
“哦?给谁的?”
宋蛮见问,却腾地一下羞红了脸,半天没说出一个字,只递给张寻一封信件。张寻大概扫了一眼,寥寥数语,尽是青年男女卿卿我我之言。他没有一字一句的看,不过看到落款,却非常意外,是极为秀丽的两个字:“药儿”。
“药儿……药儿……姚药儿?”
“怎么九哥认得药儿?”宋蛮有些吃惊。
“何止认得,还……还颇有些渊源。”
姚药儿,正是前向城县令姚启之的独女。姚启之不明不白的死后,张寻也没有难为姚家人,除了将大部分银两没收外,其他财物都发还给了姚家。之后姚家人怎么样了,去了哪里,张寻就没太关心了,没想到今天又看到了姚药儿的名字。
“你们两个……订亲了?是如何结得连理?”张寻好奇的问。
“都是贺齐啦,我经常去他舅舅家吃饭,一次在他家遇到一个老妈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亲戚,就忽然问我有没有婚配。我当然实话说没有啊,她就要给我做媒,女儿家就是药儿。”
“哦,你可知道她父亲是谁?”
“不知道,只是听说好像已经过世了。”
张寻看宋蛮表情,不像撒谎。想想也是,一个穷铁匠家的孩子,不知道前县令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也很正常。
“唉!”张寻叹了一口气。世界真是奇妙,两个因他而失去了父亲的孩子,竟然有缘走到一起。张寻还能说什么,唯有祝福而已。
“可是不知怎么写信?”张寻关心的问。
宋蛮傻笑说:“小的才跟曾学委学写了几个字,到要落笔的时候,竟然全都忘了。”
“正常,字要勤学多练才能熟练运用。好了你来口述吧,九哥替你写。”
“谢谢九哥!”
施惊墨办事效率就是高。第二天下午,就有一封信递到了张寻手中。是蔡州刺史秦宗权写给杨复光的亲笔信。
张寻只看到一句,就嗅到了一股浓浓的阴谋味。秦宗权在信中说:“宗权不日起兵赴许,望城破之日,监军能言而有信,保我做忠武军使。”
杨复光果然擅长封官许愿。但是你把忠武军节度使的位置,同时许给了王建和秦宗权两个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二桃杀三士?驱虎吞狼之计?再结合史书上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载,张寻心中明白了一个大概。但是有些话,他还是想听杨复光亲口说。
张寻带了几个侍卫,直奔“杨府”。
见到杨复光,他说:“属下特来向都监请罪。”
杨复光一脸疑惑:“贤婿何罪之有?”
“属下的哨骑一直在舞阳周边巡弋,以防敌方细作。今晨在东边官道上发现一个可疑人物,从其身上搜到密信一封。当值的小校没念过书,不认得信上写着‘杨都监亲启’几个字,当时就把信拆开了。于是下官误看了信中内容。臣死罪!请都监责罚!”说罢张寻双手将信件递上。
杨复光脸色有些不好看,接过信件,只扫了一眼,就彻底沉下脸来,说:“这信的内容你看了?”
“属下看了。”
“你手下人既然不认得字,他拆信干嘛?”
一句话问得张寻不知如何回答,刚才编理由时确实疏忽了,让人精一样的杨复光一下就听出了漏洞。张寻只好厚着脸皮说:“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都监。”
“这事你怎么看?”杨复光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张寻心想,既然已经摊牌,不如就问个明白,于是说:“都监为何还要将忠武军节度使的位子许给秦宗权?此人绝非善类,都监不怕他来添乱?我认为王建和我们手里的兵,足够击败周岌了。让秦宗权来无异于与虎谋皮,引狼入室。”
杨复光听了,竟然转怒为笑。每当他觉得自己比对方高明时,就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来。他说:“觅仙你天真了。你说的没错,和王建联合,足够击败周岌。但是这样一来,咱家是不是就要兑现承诺,让王建当忠武军节度使?”
“那是自然。”
“那我们就亏了。永远不要忘了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可不是为了赶走周岌,更不是来帮助王建建功立业。我们的目的是获得足够的兵力,反攻邓州。不瞒你说,我很欣赏王建和晋晖手下的这些将士,皆是忠武精锐。但是如果让王建成功当上忠武军节度使,他还肯带兵跟我们一起去打邓州吗?”
“都监果然是这个意思。”其实张寻早就猜到了杨复光的用意,“我猜都监想让秦宗权牵制王建,王建又牵制秦宗权,最终二人谁也得不到忠武军节度使的位置。反倒让周岌继续做他的节度使。周岌不倒,王建在许州就呆不下去了。他就只能追随监军,为您所用。这就是都监您的计划,我说得对吗?”
杨复光被猜中心思,却也不恼,只是笑骂道:“小兔崽子,你都猜到了还跑这里来问我!”
“虽然猜到了,却不敢相信监军竟如此成竹在胸,敢将周、王、秦三人同时玩于股掌之间,监军真是当世神人!属下拜服!”张寻嘴上这么说,其实潜台词是,那三个人精,真的会老老实实的按照你杨复光的剧本演?怕是你杨复光过于自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