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谈妥之后,齐雅德便给穆台阿补齐了一百名呼罗珊精锐骑兵,让他负责保卫忽都鲁。而这一百名呼罗珊骑兵,同时也肩负着未来训练突骑施人的任务。
齐雅德还让哈米德从怛罗斯城里买了几个侍女,照顾忽都鲁的日常起居。
忽都鲁此时毫不在意闲杂琐事,日日除了锻炼骑射和刀法,就是苦思如何收复碎叶城。
只是他手下目前只有一百名呼罗珊骑兵,并无任何族人,因此只能纸上谈兵。
忽都鲁很焦急寻找阿伊腾格娜,但穆台阿劝他在没有确切消息之前,不要轻举妄动。而齐雅德早已承诺,会发动大食和石国在唐朝的密探和眼线,全力打探阿伊腾格娜郡主的下落。
数日之后,齐雅德告诉忽都鲁,据刚刚从大唐回转的石国商队讲,他们曾在长安遇见一支曹国商队,而曹国商队的人说,他们几个月前在夷播海附近追逐野马群的时候,曾经遭遇东归的唐军,到手的野马也被唐军捕获了。在唐军中,曾经看见一位七八岁的小女孩,容貌打扮都像突骑施人。
石国商队从长安返回怛罗斯城的中途,在庭州南市休整了两日。曾听庭州最大的商铺闻喜堂的伙计说,北庭都护王正见从碎叶班师之后,带回来一个突骑施小婢女,引得都护府里家宅不宁……
忽都鲁越听越觉得,商队所说的突骑施小婢女就是阿伊腾格娜。他只是有点奇怪,北庭军为什么没有把妹妹送到长安去?
不过,救妹心切的忽都鲁,根本顾不上思考其中的玄机。他心里十分气愤,一向被父汗宠溺的妹妹,居然沦为侍奉他人的婢女,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忽都鲁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庭州城去,把妹妹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
忽都鲁心情很迫切,但他也深知,势单力孤的自己要想闯进庭州城这个龙潭虎穴,在北庭军眼皮子底下救出妹妹,还必须得依靠大食人的协助。
齐雅德早就料到忽都鲁会急于前往庭州,他胸有成竹地说道:“殿下莫急!从商队带来的情报看,郡主在庭州可能受了点委屈,但却并没有什么危险。正好我准备派遣人马潜入大唐侦查消息,可以去庭州将郡主救出来,殿下不妨静候佳音。”
焦急的忽都鲁在得知妹妹的踪迹后,那里能够坐的住。在他的反复坚持下,齐雅德只好同意让他一并前往。
两日后,忽都鲁便换上粟特人的装扮,伪装成商队中的小伙计,离开怛罗斯城一路向东而行。
为了遮掩忽都鲁的面容,齐雅德还让人用鱼胶在他脸上沾满粟特人最爱留的虬髯。除非是至亲之人,别人很难认出这个满脸胡须的粟特小伙计是突骑施汗国的特勤。
齐雅德准备得特别充分,采购了大量的宝石、香料和金银器皿,还从怛罗斯城找了个长期来往于怛罗斯和长安的石国珠宝商人石安,让他担任商队名义上的首领。
穆台阿率领的一百名呼罗珊骑兵摇身一变,成为护送商队的雇佣武士。
除了穆台阿,齐雅德还从驻扎怛罗斯的大食军中,找了个名叫拉哈曼的百夫长加入到商队之中。这个拉哈曼,看起来不如穆台阿精壮,却能说熟练的突厥语和部分唐话。他带的二十多名手下,全部伪装成商队的伙计。
浩浩荡荡的商队,除了石安,其实全是大食的士兵和探子。即使是石安,忽都鲁也发现,他和大食人的关系特别密切,这显然不是他第一次为大食人服务。
在怛罗斯城待的这段时间里,让忽都鲁最吃惊的,就是大食人对昭武九国渗透之深。石国的军政大略,都被大食人所掌控,其他几个昭武国家,也和大食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
想起突骑施汗国曾经是抵御大食东侵的中流砥柱,忽都鲁不免有些惭愧和不安,自己居然要和父汗抗衡多年的敌人合作了,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怀着忐忑的心思,忽都鲁随着商队经过了石国边境的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
过了阿史不来城后,商队依然沿着素叶水河谷东进。越往东走,忽都鲁的心情越是难受,因为他马上就要踏入突骑施汗国之内了。当然,此刻已经没有突骑施汗国了……
距离碎叶城越来越近,身着突骑施人服饰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不是在素叶水北为迁徙转场的沙陀人照看车马,就是在素叶水南岸的帐篷之旁为葛逻禄人挤奶制酪。
忽都鲁几次都想上前和突骑施人攀谈,都被穆台阿制止了。精通突厥语的拉哈曼总是适时地走出来,带着小礼物,和沙陀人、葛逻禄人、突骑施人攀谈。
总是一脸卑微笑意的拉哈曼,特别擅长套话。很快,他就探听明白。北庭唐军离开之后,把碎叶城赏赐给葛逻禄人当牙帐了。
此刻的葛逻禄部,大牙在碎叶,小牙在碎叶城东北方向的弓月城。其势力之盛,俨然是河中第一大部族。
显然,唐军对葛逻禄部在河中坐大也不太放心,便把素叶水北的不少牧场赐给了沙陀族。如此,沙陀族的游牧范围就嵌入到葛逻禄的大牙和小牙之间,对之加以钳制。
忽都鲁注意到,拉哈曼不仅长于与人攀谈,记性也特别好。沿路搜集的信息,从没有见他记录在任何地方。但事后和穆台阿一起分析的时候,总是能条理清晰地把所有情报一一点出来。
跨过冰封的素叶水后,商队从北门进入了碎叶城。本来忽都鲁还担心进城的时候会遇见麻烦,不料葛逻禄人的管理非常松散。商队出示了石国开具的过所,并塞了守门士兵几枚银币之后,就免于检查,并带着所有武器进入了碎叶城。
进城之时,商队还遇到了一支急着出城的唐人商队。两支逆向而行的商队,一度让北门附近变得拥挤不堪。
整座城市经历了去年的兵燹,断壁残垣尚未完全清理干净,许多坊墙上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在北城的正中心,原来有杆大纛,飘扬着突骑施人的金狼旗。金狼旗下,就是忽都鲁无比熟悉和怀念的金色牙帐。
可是现在,金狼旗早已被换成了葛逻禄人的黑狼旗,突骑施的金色牙帐,也变成了玄色大帐。
望着物是人非的故园,忽都鲁潸然泪下。铁石心肠的穆台阿,想起碎叶大战当日的险恶情形,也不由长叹了口气。拉哈曼还不待商队安置下来,就急着带了十余名手下,去东西两市的商铺旅馆打探消息。
当夜,商队便住宿在碎叶城东市的旅馆里。忽都鲁在自己的房间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
夜深人静之时,忽都鲁推开轩窗,远望碎叶城东南角的大云寺。满城寂寥,唯有浮屠塔上的铃铛,在凄寒的北风中敲冰戛玉、泠泠作响,将孤独的碎叶城衬托得愈加冷清。
翌日,忽都鲁再也不愿在令人心伤的碎叶城停留,他对穆台阿提出,马上北上弓月城,尽快赶赴庭州。
拉哈曼似乎早就预料到忽都鲁不愿久待,所以早就抓紧完成了情报的搜集工作。
商队在忽都鲁的催促中,急匆匆地从碎叶北门出了城。
出城之后,商队再次踏冰越过素叶水,一路向北。在弓月城稍加休整,继续向北,一直到了夷播海,才转而向东。
西淡东咸的夷播海,在冬日的寒风中早已银装素裹、千里冰封,让人觉得无比寒冷。
一路急行之时,疲惫的忽都鲁,有时会骑在骆驼之上,斜依着驼峰小睡片刻。在半睡半醒之间,他经常止不住去想象,阿伊腾格娜被唐军裹挟着北上和东进时,该是多么的痛苦和无助!
每每想到这里,忽都鲁都恨不得化身为天上的雄鹰,直接飞到庭州城。
但实际上,整个队伍已经是在用最快的速度推进了。大食最精锐的呼罗珊骑兵,也被急行军累得每晚倒头就睡。
至于石安,本来肥胖的身躯,都明显瘦了一圈了。当然,瘦了一圈的他,依然比常人丰硕得多。
整支队伍中,忽都鲁虽然年纪最小,但得到的照顾最多,所以还能勉强支撑。除了他,也就是身壮如铁的穆台阿和精瘦的拉哈曼没有疲态。
拉哈曼在赶路之余,还有余力和穆台阿讨论一路上搜集的情报。
忽都鲁为了不让自己太心焦,有时也凑过去听一耳朵。什么葛逻禄人野心很大、两位王子不和;沙陀人作战勇猛、不可轻视等等。忽都鲁经常听着听着,就在驼峰上睡着了。
一路紧赶慢赶,在天宝八载的二月初七日上午,忽都鲁终于看到了在地平线上不断浮现的庭州城。
经过庭州西门外的寺庙之时,忽都鲁注意到,寺庙附近有一个简陋的马球场,有一些大唐少年正在快活地打着马球。
看到马球场,忽都鲁才想起,他许久不曾打过马球了。
忽都鲁在突骑施汗国的年轻贵族里,也是数得上的马球手。他之前打马球的时候,妹妹就会在球场边给他摇旗呐喊。他打进球的时候,妹妹就会兴奋地大喊大叫。那个时候,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是温柔的,生活是五彩缤纷的。
那曾是多么无忧无虑的日子啊!现在,一切美好都被噩梦吞噬了,一切色彩都被黑暗淹没了,只留下一个冰冷如铁的坚硬世界,让忽都鲁一个人忍受。
而造成这恶果的人,就居住在这座城市里!自己最珍爱的妹妹,也在为人奴役。忽都鲁恨不能化身为复仇的天火,将整座城市烧成废墟。当然,那是把阿伊腾格娜救出去之后的事了。
第一次亲眼见到唐人军镇的穆台阿和拉哈曼却很震撼。他们在经过碎叶城和弓月城,对葛逻禄人松散的军风、低效的管理很是瞧不起。他们以为,唐朝的附属部落不过尔尔,想来唐人也就那么一回事吧。一旦赢得内战胜利之后,呼罗珊精兵全力东进,肯定能把唐人打得丢盔卸甲、稀里哗啦。
可来到庭州下,看着功能完善的城防体系、一丝不苟认真巡逻的兵将,他们就真切意识到,唐人绝对要比葛逻禄部强大得多!
进入西门的时候,守门士兵严格审验了商队的过所、仔细检查记录了携带的货物、并要求将所有的长兵器留在西门,只允许每人携带一把弯刀进入城市。
守门的军将还好奇地盯着忽都鲁看了半天,大概是有点怀疑为什么商队中会有个气质不凡的少年。
石安被拉哈曼踢了一脚之后,赶紧上去解释道,忽都鲁是他的儿子,带出来就是为了历练,好让他以后接手商队。
忽都鲁一行在庭州西门被严加盘查时,庭州城的东门则悄然打开了。
庭州东门直接对准内城,管理更为严格,平时里来往的人要比西门少得多。
把守东门的北庭士兵恭敬地守在一旁,看着和蔼可亲的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策马进入庭州城。阿史那三姐弟兴奋地朝父亲挥舞着手,欢迎他从长安归来。
阿史那旸身后,则是一脸疑云的校尉马璘和数十名牙兵。
当日出发前往长安的时候,牙兵们赶着天马和一群刚被驯服的野马。回来之时,马群不见了,队伍中却多了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旁边,守护着一位身形高大的白衣武士。
庭州都护府校场上,阿伊腾格娜和王霨骑乘在赤炎骅上,听着宛如金石交击的马蹄声,开心得不行。
伤势刚刚恢复的王勇伫立在校场边,看着赤炎骅翻飞的闪亮马蹄铁,心中特别自豪和喜悦。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份喜悦挂在嘴上,而是催促道:“小郎君,差不多了,快下马休息会儿,怀远郡主马上就要到了。”
时光悄然流转,去年被卷入碎叶大战的同一群人,却又宿命般地,再次聚集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迎接他们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整个碛西大地,在碎叶大战之后,正在酝酿着新的战争。而所有的人,都将会再次被命运的洪流推动,投身到铁和血的熔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