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仙可聚可散,原无要害可言,壶中仙虽被碎了半边身子,也仅是受了重创,并未就此消亡。故而周举甫一来到,他便查知在心,原指望此人能上前帮手,不料竟被吓得转身就走,心中一时大恨,骂道:“亏你害命无数,竟是无胆小儿!难道看不出这聂冲业已油尽灯枯,全靠舍神施法才暗算了我么?速速祭出‘红铅子’,污秽这乌丸神剑的灵性,此间事便告了。”
周举师师承于花郎山玉骨老人,所学道统出自东晋葛所洪整理的《黄老赤箓和合升仙正法》。这一门道法原须男女双|修以成道果,只是后人不肖,行道走偏,使之演变成了一门以女子为鼎炉采补之道。
传到唐时,这一门道法已无证就长生的可能;而到了玉骨老人这一代,更是连金丹成就都不可得,转是杂合古时巫觋之术,在祸害女子与炼制秽毒之物上有了不小的长进。
壶中仙所言的“红铅子”,便是周举之师玉骨老人琢磨出来的一件秽毒事物,乃以处子天癸血、女婴胎中血,母鸡冠头血,汇同朱砂、赭石、红铅等物,用真火炼制而成。此物擅能污人法力、坏人肉|身,又能磨灭法器灵性,最是秽毒不过。
周举往常与人斗法,多曾靠着“红铅子”取胜。此时闻得壶中仙提醒,他下意识地顿住脚步,从腰囊中摸出红铅子来,看形状正是先前对燕赤霞用过一次的红丸。只是还没等将此物打出,他又听身后传来一声惨叫,扭头看时,却见是“祖师”的一只手臂再度被漫天剑气斩碎了去。
“这……”周举打了个激灵,“我刚刚定是中了迷神法,竟想以红铅子对付这神剑……老鬼败落下风,眼看就要应劫了,我这时该有多远跑多远才对。”如此想着,急忙收了红丸,回一句:“红铅子业已用尽,须回洞府再取。祖师稍待,我去去就来。”说着,头也不回地远遁了去。
壶中仙被气得七窍生烟,直欲舍了对手不理,先将这三臂仙童殛灭雷下。只是那对面一丸神剑着实厉害,演化出的剑气就似有着灵性,往来交互不留罅隙,却不容他有暇分身。
气闷之下,这位脱劫鬼仙不禁想道:“这剑丸固然有着神异,可那小辈舍神催发,眼下怕连真灵都粉碎成渣,懵懵不觉自我,如何还有余力催发剑气?难道这乌丸神剑已成法宝一流,自有器灵主持?”旋又心中否道:“不可能!法宝自具圆满道韵,已将结成道种,逆反先天化作生灵。若真是这般事物,一道剑光便能毁我道业;难道……那小辈尚未透?”
聂冲的确还未死透。
神魂之中有着自性烙印与生平记忆结成的一点真灵。一旦神魂破灭,这真灵没了依托,便会重入天道轮回。
聂冲因要在绝境中与壶中仙拼命,做得更为彻底,乃以心火点燃神魂,暂时换来法力,将九阴白骨锤中的器灵炼入鬼神斩仙剑丸,壮大这件法器的根基,最终借助师门鬼神斩仙剑法的神异,发出九道剑气杀敌。
如此行事,他的真灵也会被一同打散,从此散落天地,连入轮回都不可得。
不过修道之人只求今生不修来世,聂冲自问轮回之后再非本我,故也不觉就此陨灭有何可惜,一时只想着:“九阴白骨锤既碎,阴九等器灵便也断绝了根基,将要消散归天地。可叹他们苦心择主,我却护持不利,终落如此下场。我今燃魂舍神,求来至大法力重练剑丸,不但能保全他们的一点真灵不灭,更还能藉由这些真灵引导,演化出自具灵性变化的鬼神斩仙剑气杀敌;虽则看不到结果,心中却无遗憾。”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就在记忆烙印纷纷散落,真灵将要破灭的关头,鬼神斩仙剑丸却显化出了神秒,内中无数香火愿力涌动,将散落的烙印一一钩锁了住,使之无法归于天地。
俄而愿力流转,诸多记忆烙印便在其中沉浮,显化出一幕幕生平经历。
此时聂冲记忆散失大半,自我却未尽数泯灭,察觉真灵之外的变化,他的灵觉顿被吸引了住。
外间一幕幕场景之中,有着他前世承欢父母膝下的时安逸幸福;有着学业攻罢、事业顺达造就的意气风发;有着寻得伴侣,将铸爱巢时的由衷喜悦;有着心伤亲长渐老,无力报还春华的苦痛心酸……
转又到了今生,见得初临此地的迷茫与不甘;对生身父母的感动与认同;对授剑恩师的感激与敬佩;对仙路风光的羡艳与憧憬……
“这些……”昏沉中,聂冲有了明悟,“皆是故我生平……原来我并非全无遗憾,一生尚有许多恩情未偿,许多心愿未了……”复以灵觉扫过诸多记忆烙印演化场景,问一声:“就此消泯于时光长河中,你们,甘心么?”
“我不甘心!”前世承欢父母膝下的他猛地抬头吼了一声,这幕场景随即化作光芒,穿破愿力封锁,循着同源感应重回原本归宿。
“我不甘心!”正在杀生观里练剑的他作一生呐喊,同样化作光芒回归真灵之中。
“我不甘心!”
“不甘心!”
“不甘心!“
“我是高邮聂冲,秉持宿慧转世,尚未明觉因果,怎甘就此轻死!”
一幕幕场景中的聂冲先后吼起不甘,纷纷遁破枷锁回归,使得聂冲那支离破碎的黯淡真灵重又焕发起了精光。
俄而记忆烙印重又补全,聂冲也即回转清明。这时他融入自性之中的冥河老树道韵借由一股强烈不甘之念猛然滋长起来,真灵一阵闪烁,化作归藏符纹的形状,爆发无穷吸力,取食起了鬼神斩仙剑丸中的法力。
这一丸神剑的本质,乃是血冢魔神的毕生道业,后又炼入了阴九等阴魂道兵出身的九个器灵,仅以法力而言,堪能匹敌十位初入阴神之辈的总和。
以聂冲的修为,原不能如意汲取这剑丸中法力,更无法尽显其威。可如今身处绝境,老树道韵为求生机自发显露神异,手段却比他亲自施为高明太多。仅仅用了一个呼吸,鬼神斩仙剑丸的大小便缩减了一成,所得食粮尽被老树道韵用来再度催生一颗浑圆多刺的种子,将聂冲的真灵稳稳护在当中。下一刻,种子破发新芽,一阵扭曲生长,化作一尊身着碧火法袍的人身法相,正是聂冲模样。
外间,那壶中仙业已稳住了伤势,眼见乌丸神剑缩小近半,仍在纠缠着自家的九道剑气也不复先前威势,暗下松了口气,心道:“看来小辈心火燃魂换来的法力终于要耗尽了。那剑丸似是香火法力与心念法力所炼,事后倒能取用炼化,弥补一身损耗。”旋又发恨:“周举小儿实在可恶,害我落得今番下场。回头定要捉他,打入火山地狱炼成飞灰,方能消我心头之恨!”
未过多久,漫天剑气一收,壶中仙顿时大喜,先自己与陶壶法器汇合,慨叹道:“若非是打个措手不及,未能躲入命壶之中,我也不会伤得如此重法……”旋又使了个擒拿法,拘摄天地元气化作大手往那鬼神斩仙剑丸捞去。不料剑丸一颤,喷出一团阴风,却是聂冲遁了出来。
壶中仙本就有伤在身,与聂冲遭遇后又连受重创,如今法相都已黯淡,显然是被动摇了根基。这时见得本已燃魂舍神之人复又重现,他既惊且恼,一边后退,一边不敢置信地叫道:“世间焉有魂灭再生之理!”
“我原也不知所修道法竟然神妙如斯,但有一分生机,又有适宜的土壤,便能回转生天。”口中淡然答着,聂冲想到了冥河老树的来历,“能在众多魔神的围攻之下保得一点生机不绝,投往冥河之后便又再成道体,岂不就如我今日经历?”
此念一生即灭,他转又捉起悬于身侧的鬼神斩仙剑丸,看向了无胆再战,正要远离此地壶中仙,张口道:“此番我险死还生,心中亦有一些领悟,这便化入剑术之中请你品咂一番。”
说着,他五指一合,鬼神斩仙剑丸顿被捏散,化作九道剑气,藉由阴九等器灵的真灵引导,首尾相接绕身旋转。随后他又分出一团心念灌注其中,演化生平各个时期的形象,无论前生今世,又或年序长幼,俱都依照舍神剑的法门观想着杀心剑意。
此法一出,灵动的剑气之中顿时又增添无穷杀机。壶中仙睹之胆寒,当下不再耽搁,化为青烟钻进陶壶之中,破开天地元气往远方飞遁躲避。
“老鬼,你既已伤了根基,此刻还想安然逃离?”聂冲伸手一指,心念演化的万千形象顿都正睁开了双眼,杀意钩锁之下,带动剑气直往陶壶追去,“这一路剑法变化是我真灵崩散时的领悟——汇聚过往,成就当下,求见未来——还请品咂。”
也不知法器不济的缘故,还是一身伤势实在太重,壶中仙只遁出里许远便被会鬼神斩仙剑气追赶了上。只见九道剑气一发落下,锉刀也似地连斩带磨,直将那陶壶打得火星四溅进退不得。
聂冲看得解恨,出言讥道:“怎不动用雷法了?”
壶中仙闻听这话,心中一阵气苦。以他眼下的伤势,若再动用雷法,也不必等到剑气加身,鬼仙法相先就要被天雷道韵摧垮;而要动用旁的手段,以他对这鬼神斩仙剑丸的了解,亦知难以遏止剑气变化。
身处困境之中,这位存世已久的脱劫鬼仙不禁想道:“难道就要陨落在此?”此念一生便又被他压下,转是心存侥幸,“我所栖身的命壶,最为坚固不过,他又有多少法力能来消磨?”于是不言不响,躲在壶中等待时机。
聂冲又自讥讽了几句,见那壶中仙不肯应答,便也知晓了对方打的是什么心思。于是冷笑一声,任那剑气自去消磨陶壶,自家却把神魂归窍,肉身睁开眼来。
“只是挫了脚腕,断了肋骨,伤势倒不算太重。”沉神自查一番,他松了口气,转又望向燕赤霞摔落的方位望去,“不知燕兄可还有救么……”随即忍痛站起,以木剑撑身借力,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PS:感冒,断网,每一样都让人难过。我先好好睡一觉,欠的两章争取晚上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