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天童山下,东钱湖畔,百味楼中。
聂冲在大堂拣了个临窗的位置独坐,一边举酒小酌,一边托着枚乌丸把玩着。
七日前,血冢魔神终于遭九阴白骨锤所炼化,一应记忆、法力均被打散,从此世间除名。眼前这枚乌丸,便是魔神所遗之物,乃由生平记忆与香火愿力汇聚而成,可谓是他一生道业所结的果实。
聂冲原想以老树神通将之吞食进补,借以提升修为。只是随后发现此物一旦脱离九阴屠神阵的隔绝,便有香火自冥冥不可知处投来,虽只丝丝缕缕,胜在无有断绝。以此估算,再积攒上一段时日,这道香火愿力或就能重复旧观。
因是之故,他一时有些舍不得取用,于是只将心念投入其中,先去感应血冢魔神的生平记忆、行道心得;可结果却大失所望。
以聂冲在记忆中所见,这血冢魔神受供奉的两百余载光阴几乎就如猪一样渡过,终日只知取食香火,间以杀生浴血为乐,夜晚时更常常遁入信徒梦中加以淫|辱,作所作为尚不及身在阳间做枭雄时来得有朝气。
而论及道术手段,血冢魔神亦无可取之处。其所擅长的几门神通,多是借助香火愿力本身的神异,并无独到法门。
聂冲辛苦一番,终也只对香火一道深入了解几分。因他所行的是自性道路,这样的外道感悟积累,对神魂并无直接补益,只是增长见识而已。
由此,他也对剩下的一道香火愿力也心有了然。乃知摄入自身之后,当能推动修为精进,催生出几团分念。但也仅止于此,毕竟香火愿力有失精纯,剔去毒念杂质之后,能保留的实在不多。
明悟了这一点,聂冲便不再考虑服食此物;转是想着自家修为尚低,若对上道法高深之辈,手段难为依仗,恰好懂得师门“鬼神斩仙剑”的外道炼法,此物正合使用。
之后他便花了两日功夫,依照黄泉童子的传授,以这道香火愿力为材炼就了一枚“鬼神斩仙剑丸”,就是此刻托在掌心的一颗乌丸。
“鬼神斩仙剑”的外道炼法,要聚百鬼而成,如此才能真正施地展出与之匹配的“鬼神斩仙剑法”,分化出万千自具灵性变化剑气伤敌。血冢魔神的一道香火法力,相较聂冲来说虽可称是高明,但成剑之后依旧只是剑胎而已,只等日后炼入更多修为精深的阴魂进去,才能成就无边威能。
“按说要炼这一口神剑,宗明洞天小冥河中多有修为深厚的亡魂阴鬼可取。然而老祖放我出山,本意就是要借诸般磨难来磨砺我的道心,如此才有可能渡过重重雷劫。我若取巧在宗门练剑,虽能轻易得一件厉害法器,却因此失了道途积累,那才真是舍本求末。”
心中正转着念头,聂冲忽闻一阵脚步声自门外传来,当下五指握紧,本质乃是香火法力的剑丸顿即隐没掌心皮肉之下。转以神魂观照,不禁惊讶“咦”声,却因来者中有着熟人。
“你既不肯随我去台湾找那郑家子孙讨个公道,为何还跟在后面?”
随着一声满含愤怨的责问,一个峨眉杏目、黄袍加身、不施粉黛的清丽道姑先自气哄哄地走进了百味楼中。
因是此刻酒楼里只有聂冲一位客人,她不禁多打量了一阵,随即似曾相识,略作思索后讶然道:“是你……聂冲?”
“江湖巧遇,朱道长别来安好?”聂冲早认出这女冠正是曾在龙蜈镇有过少许交集的朱绿华。原本他不喜这人隐在骨子里高贵姿态,可两多年未出小冥河界,此来陡见旧识,心中别有感触,故也不吝一言。
这时有门外又进来一个道人身着灰袍的道人,身量只是寻常,长得却格外精壮,头脸上浓眉入鬓、虬须戟张,真个气势威猛相貌堂堂。
“原来此间有着与你相识的道友,”循着朱绿华目光,虬须道士望向聂冲含笑见礼,旋又望向道姑,“那便一同坐饮一杯,你先消消气。”
朱绿华闻言便作一声愤哼,只是却未拒绝这建议,冷着一张面孔坐去了聂冲的对面。
聂冲心中一阵腻歪,腹诽道:“当初非别之际,我可没她好脸色,这道姑怎么就不长记性?”为怕遭人说一句器量狭小,他并未将情绪写在脸上,转是微笑起身,朝那虬髯道士稽首请教道:“贫道聂冲,出自冥河剑派门下。我见道友目具神光、气息悠长,当是有着真部传承在身,只不知法出哪家?”
不等被问之人答话,朱绿华却先自讶然道:“你不是杀生观门下么?怎么,已转投别家了?”
“杀生观是我学剑之地,冥河剑派则是闻道之门。两处皆是我师门所在,朱道长不必惊奇。”
虬髯道士这时使了个眼色示意朱绿华不要多话,自家则学着江湖人一般叉手抱拳,施礼道:“原来是得了仙缘的道友。绿华未入仙道,不知仙凡门户有别,一时出言无礼,还望不要见怪。”
“哼!仙缘很稀罕么?”朱绿华瞪去一眼,说道:“只要心舒志畅,何处不是仙乡?你倒有缘法学了道术在身,可却改了当初志向,行事诸多顾忌,哪还是当初横行三省、锄奸扶弱的燕赤霞?”
“燕赤霞……”聂冲目光一亮,心道:“舍却峨眉剑派妙一夫人,今又让我见得一位有轶事在前世流传的人物。”
“呵呵……绿华,且听我与你分说。”又自朝着聂冲拱了拱手,燕赤霞拣了张椅子坐下,“当初传我飞剑手段的醉仙人曾告诫我,说是断不要参合进世间诸侯争斗之中。一旦破了此戒,定遭厄难,不但今生道业折毁,就连来世也求不得。”
“醉仙人?莫不是峨眉的醉道士?”
聂冲正自猜测,就见朱绿华拍案而起,怒道:“你修你的仙道,我自去台湾讨个公道就是!我不阻你的前程,你也莫要阻我!再作纠缠,便要你知晓我凤仙洞一脉的剑术也能杀得了仙门道士!”
言罢,她向聂冲稽首作别,看也不看燕赤霞一眼,疾步向外行去。
虬髯道士忙地起身,作势要伸手去拉扯,然而眼底收入道姑眼角泪光之后,动作就僵了住,终而目送朱绿华身影远去,叹息一声重又坐下。
“绿华虽是女子,性子却比男儿还要强硬许多。我若真去阻拦,她也定会拔剑相向,那就更难收场了。”苦笑着解说一句,燕赤霞摇了摇头,有些气闷对地唤道:“店家快上一坛好酒,我要与道友共谋一醉!”
小二早就等在一旁,只碍于男女道士闹着别扭,不敢上前参合。这时事了,又听到招呼,当即扬声应了一嗓子,一边飞快地抱了一坛酒水、一只酒碗送上前去。
“去去去,再上几只酒菜,拣快的来。”
燕赤霞抢过酒坛,一掌拍开泥封,先自给聂冲斟上,又将自家酒碗倒满,仰头一饮而尽之后,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旋即说道:“聂道……嘿!我虽学了道法,但终不是自幼守戒的道士,这道友道友地称呼,实在拗口得很。我看你年纪,比我小了许多,就唤你一声‘聂老弟’可好?”旋也不等应答,自顾倒了一碗酒,牛饮下去又道:“聂老弟,你与绿华相识,可知她的出身么?”
早在两年前聂冲便猜测到了道姑的来历,当下出言道:“该是朱明宗室?”
“不错,”燕赤霞点了点头,“绿华虽出身显贵,却难得地有着侠义之心。这一回也是郑家的人做得过了,将她气得不轻。前番那鞑子入主京城,捉了郑芝龙下狱,其子郑森不去找鞑子报仇,反倒发兵福建,攻打起了唐王朱聿键的小朝廷。不少大明的士卒、百姓,就这样被同为中原苗裔、大明子民的郑家兵马给杀了……奈何我早答应过师长,不会以所学道术参合诸侯争斗,又因一场约斗在身,实在无法分身陪她一道去往台湾。”
关于修者不能以道法插手世俗争霸的忌讳,聂冲倒也知晓,原因只在这一界修为最高的太清道祖身上。
于此,他不愿多言,仅仅对燕赤霞口中的约斗生出兴趣,当下举酒敬去,说道:“台湾郑氏的作风,我也已见识过了。这次山门行走,巧遇琼州卫的兵船,因是顺路,我便搭了一程,不料半途遭遇郑芝龙此子所率海寇的劫杀;若非我在船上,那一伙大明的官兵便都要丢了性命。燕兄先说郑家是中原苗裔,我却不能认同。”
“想那郑芝龙,原是仗着倭人撑腰,才做起的海寇营生。之后所娶正妻是倭人不说,就连他的儿子也以倭人自居,取个名字唤作‘田川左七卫门’。嘿……这一户人家,只以匪类视之就罢。”
燕赤霞尚不知郑家有着如此背|景,闻言愣了一愣,醒神之后拍腿骂道:“原是这么一窝狗种!”
“罢了罢了,匪类终难成事,何必再去说他。”聂冲摆了摆手,将话头往自家期望处引去,“方才燕兄说起的约斗,又是要战何人?我见燕兄有着豪侠气概,亦愿以心相交。若是要斗邪魔一类,恰好小弟刚炼成一丸神剑,倒可相助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