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剑成于宋初,本是冥河剑派上一代掌教述幽道人所炼。
此剑随同主人破劫渡厄,造下过无数杀孽,到元末明初时,终于化生灵智,由法器蜕变成了法宝。而此时述幽道人恰也功行圆满,渡过了九次雷劫,因要往天外星河大千世界寻求更进一步的机缘,又担心宗门气运有衰,便将对自身而言用处不大的法宝黄泉剑留了下来。
自诞生灵智之日算起,此剑已渡过了两百余载春秋,比之凡夫俗子,可成称一声高寿。然则器灵秉物性与道韵而生,成长远比生灵缓慢,又因这两百年来无人祭炼、调|教,空有一身高明的杀戮手段,心智却只如孩童一般。
聂冲携前世宿慧而来,自有一根傲骨隐在心窍,秉性中对这一世的种种存在天生就缺少敬畏。故而他在面对黄泉剑时,并未像其他同门一般,把这法宝当做高高在上宗门圣物来膜拜;转是因受了这法宝的坑害,一门心思要挖些好处来补偿。
“黄泉前辈,有峨眉剑派的弟子上门找我比试。”一进草庐,聂冲见黄泉童子正有些心焦地皱眉踱着步,当即向他说道:“这一家的门人一向自视尊高、目无余子,与同道切磋也惯动辣手。我这回去他们斗剑,万一有个闪失,今后可没法再讲故事给你听了。”
“峨眉剑派?”身为剑器法宝,黄泉童子本性好战,闻言跃跃欲试,“来人是什么修为?”
“说是入门不久的,但其中有两个原是峨眉真传弟子转世。”聂冲叹了口气,“峨眉也是家大业大的修道名门,法宝什么的,想必不会缺少。说到斗剑我不怕他们,就怕打出真火来,被对方掏出三五件法宝砸在身上,那可死得冤枉。”
“峨眉剑派有恁霸道?”黄泉童子皱眉思索了一下,转身向外,“也罢,我帮你一次就是。只是下回有故事要一口气说完,不许再吊我胃口。”
“且慢!”聂冲忙道:“终究是我等入门弟子的比试,何敢劳前辈法架?我托词要换衣裳,这才得空回来求援,你赐我一道法力防身就是。”
“这倒也是,我一出面便都横扫打杀了,必有人会说黄泉童子以大欺小之类的闲话。只是……法力?”黄泉童子有些为难,犹豫片刻,不情不愿地将身上黄袍脱了下来,露出滚圆煞白的肚皮与藕节一般的四肢,“我乃后天法宝,本质是道韵符纹所结的法阵,自身不能搬运法力,须得借助主人的法力才能使动神通。这黄泉法袍便是我家老爷一道九劫法力所化,管是什么法宝,一时片刻也攻不破它。先借你用一次罢。”
言罢,黄泉童子伸手一推,那小小法袍幻为虚影附上了聂冲的绿袍,使其变作墨色。
许是不能放心,他做完这事,又将身子一转,化作一枚白森森的骨丸,“嗖”的一下钻进了聂冲的衣袖之中。
到这时,聂冲才有了底气,抬手对着袖管道谢一声,便即迈步出了草庐。
外面,众人正自等候。
三位传功老师瞧见聂冲袍色变化,似是看出了些什么,相互对视一眼,却没有就此多说,只将他摄上半空,继续往去处赶路。
……
此刻峨眉剑派的来客正落座在小冥河上游的一处迎宾道场。
说是迎宾道场,实则简陋得很,也不知用的什么木料拼凑成了一张极为广大的木排,就那么浮在河上。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更连坐墩、茶案都不见一个,以至主客两方的领袖人物,只能做在干草蒲团上交谈;这实令见多了宝物奇巧、享惯了仙家气派的峨眉弟子心生鄙夷。尤其是阮紫玉、沈青萍二人,俱都心想:“幸而当初没能拜进冥河剑派。只瞧这小冥河界鬼气森森的样子,哪有半点仙家气象?真乃邪魔一流。日后修为上去,说不得要将此地扫平,也好报偿去年今日所吃的苦头。”
妙一夫人身为峨眉掌教的道侣,二代弟子中的翘楚领袖,一身修为堪堪就能触到长生道果。以她的心性成就,自不会像门下弟子一般去计较环境的好坏。
只是此来冥河剑派,她亦有着算计,瞧见阮、沈二女面色有变,一边同曲真人谈笑,一边在心中想道:“此二女原是长眉祖师一双随身飞剑紫郢、青索的器灵,二十年前走脱躯壳,如今却已投胎成人。对她们来说,这或是一桩好事;可对本门而言,却致使两剑镇派法宝跌落了境界,只剩法器躯壳。”
“事情到此地步,原也是无奈之事,总不好为了挽回法宝,便取她二人神魂再度打入紫郢、青索之中。好在师兄道行高深,算出这二女会应劫在冥河剑派弟子的手中。到时收其神魂,两件法宝便又都完璧如初,不但不损声明、功德,还能借此与冥河剑派结下因果,只等太清道祖行灭法之事,借机做一场功德。”
曲真人虽不知妙一夫人心中有何花巧,却也能断定峨嵋刺来未怀好意,一边也分出心神思索道:“峨眉剑派成于长眉真人之手,论底蕴,远不及本门深厚。只是这一家的道统,分属太清别传,在这太清道场之中行事,底气倒很充足。此次妙一来访,当不像她说的那般,只为让新进弟子涨涨见识;料她是别有算计,或与太清道祖的所为相关?呵呵……本门的根基乃在星河大千之中,始祖亦是道祖之尊。便连太清本人,也未敢说要毁去本门;峨眉这等自攀高枝的狗腿子,反倒敢动什么心思不成?”
想到自家师弟宁世尘去年便已往天外星河大千去了,曲真人心中一定,“太清灭法以三百年为期,如今还早得很。而始祖百年之内必定会出手,将本门洞天搬离此地。峨眉若真想对本门不利,说不得尚未找到时机,就会先吃本门一记狠手。毕竟我冥河剑派道统在这一界传承的年头并不比太清道统少上丁点,终了被逼搬家,不多捞些特产可说不过去……”
便在曲真人与妙一夫人各自算计的关头,北冥剑派外门弟子一行终于到来。
慈航道人的清风一散,众人脚踏实体,顿叫峨眉弟子们各自忍笑。却是因聂冲等人仍佩戴着世俗中的凡铁,全无剑仙门户弟子的风采。
转看峨眉,各自不是背着剑匣,就是佩着剑囊,内中所藏的俱是仙家飞剑。品次好坏也不需论,单以锋利和神异而言,总要胜过凡兵百倍。
亏是这些人也知身在别家地头不好太过张狂,否则这时都要笑出声来。
阮紫玉向沈青萍倾身,咬耳说道:“莫非他们还没有修习仙家剑术么?那还比试个什么。”
沈青萍摇了摇头,与对面的谢进目光交流了一番,转又盯在聂冲身上,微声回道:“那不正好?欺负谢公子的那个,你来还是我来?断不能轻饶了他!”
阮紫玉待要答话,却见两方长辈这时却已寒暄完毕,目光都移了过来,顿不敢再开口。
妙一夫人这时说道:“贵派这些入门不久的弟子,似乎尚未授以仙剑?兰因来前并不知情,贸然提议两家弟子切磋,倒嫌无礼了。”
此事出乎意料是真,但她实则另有担心:“难道师兄推算有误?阮、沉二女俱已习得入门仙剑,不通此道之人绝非她俩的对手。这次谋划若不能成,难道还要等下一次么……”
慈航道人得了曲真人的示意,这时解说道:“本门弟子,入门之初皆要将自身根本道法修炼扎实,通常三五年后才得仙家剑术传授。峨眉道场与本门相距甚远,妇人又不常来做客,不知此节也不为怪。不过切磋一事,本就不是为争胜负,让这些入门不久的弟子在贵派高徒手下吃些苦头,只会对他们日后的成长更添好处。”
话虽如此说,内心里他却并不认为自家调|教出的弟子真就不如妙一夫人带来的峨眉弟子,“本门真传九法,俱都有着不凡之处,新一批的外门弟子虽还在做筑基功课,但多少都已修成了些神通道术。这些人在俱是世俗中的剑道翘楚,本就把握时机、赢得争斗,过会与峨眉弟子对战,寻机使出新修成的手段来,未必就不能取胜。尤其是首席弟子聂冲,所修道法是《冥河老树经》,又黄泉前辈暗中助他……”因是知根知底,这道人早已猜出了聂冲的依仗。
对于师长的期望,聂冲尚不自知。此时他却在偷偷打量着妙一夫人,心中想着:“这便是妙一夫人荀兰因?啧啧!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出头年纪,也不知是否真如我前世在书中所见,已两个孩儿的娘了么?”
妙一夫人似有感应,望向聂冲笑了笑,转又扭头向阮紫玉、沈青萍说道:“我方才见你们嘀嘀咕咕,才想起你俩应是与冥河剑派在场的诸位俊彦早有交情,何不为我们引介一番?”
二女听到师长吩咐,先以目光做了交流,便由阮紫玉出列说道:“这些朋友大多与我一样出身于世俗剑修门户,又曾一同赶赴琼州岛拜师,彼此也算相熟。弟子能喊出名号的,便有“浣花剑”何雨琪妹子;“中原剑神”谢尧大侠之子谢进谢公子;“六臂剑侠”张森大哥;“碎玉剑”吴双;“角命剑客”吕莽;“搏虎客”张川;“白鹤剑子”许庆;“小剑奴”律无伤。”
每道出一人的名号,她便注目微笑片刻,最后看向聂冲时,却故作不识,向师长回禀道:“至于这位佩着木剑的,我却认不得了。”
“哈!”聂冲开声一笑,未向师长请命便借口揶揄道:“当初那场入门之争,只因老姐姐你本领不济,没有留到最后;否则如我等一般拜进本门,就不会不知我聂冲的名号。”
“你……”阮紫玉受这言语一激,直气得就要拔剑出来。另外四个峨眉弟子也都显出气愤神情,若非碍于师长当面,只怕就要一齐动手给聂冲一个教训。
冥河剑派四位长辈早瞧着峨眉弟子不顺眼,此刻皆在心中赞许自家首席弟子的作为;然而面子工夫仍需做足,曲真人清咳一声便要训啧聂冲无礼。
这时妙一夫人却笑道:“好有趣的娃,你也有江湖中的名号么?”
聂冲点了点头,道:“世俗惯例,练武之人皆不能免;我虽本事不高,却也有着绰号,只是说来不雅,不想辱及尊听。”
妙一夫人闻言更为好奇,吩咐道:“你自管道来,也好让随我来的五个弟子记个深刻。”
“得令。”聂冲玩笑应了一声,接着微扬下颌,挑衅地望向阮、沈二女,傲然道:“当初在道观里学剑时,我因师承之故辈分极高,同门大多叫我一声‘小——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