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在辰时完全结束。除了一支未曾投入战斗的轻骑兵被派去追击逃跑的刘景以外,大批晋军以十人二十人规模的小队分布在这片山岭间的狭窄平野上打扫战场。他们仔细搜索着每一方土地,捡回箭矢和遗弃的刀剑,有的士兵甚至从尸体上剥下尚属完好的衣物。搜索过程中,有时也会发现奄奄一息的伤员。如果伤者是晋人,会得到些基本的救治诸如一碗热汤之类;如果是匈奴人,士卒们多半手起一刀搠死了事。
另有许多投降的奚人和羯人被勒令聚集在一处洼地,虽然不久之前尚在手持武器厮杀,但此刻看来,他们也不过是些面貌木然的牧民和农夫而已。一名羯人或许是想解手,鬼鬼祟祟地往洼地外侧的灌木丛走去,立刻就被发现了。手持长枪的晋军士卒大声喝骂,羯人在枪尖面前步步后退,不停解释着什么,脸上露出尴尬而讨好的笑容。
在洼地的一侧,甲骑具装的骑兵们正在修整。重骑兵经历了三番五次的摧锋陷阵,无论人马都极度疲劳。许多骑兵摇摇晃晃地下马之后,直接就瘫倒在地,任凭辅兵们在身边忙碌着拆卸甲胄。
丁渺赤裸着身躯踞坐在一张卸下的马鞍上,背后的医官正从他右肩起出一枚入肉极深的箭簇,顺手拍了团黑黑的糊状草药封住创口。虽然有重铠防身,可他依旧受创多达十余处,周身皮开肉绽,观者无不触目惊心。他的铠甲扔在脚边,被太多的鲜血层层浸润,几乎成了褚红色;某些甲片的边缘甚至还挂着敌人撕裂的筋肉。这位平日里喜好谈笑的青年将军在方才的血战中化身为铁甲猛兽,横冲直撞地收取胡人的性命,往来驰骋中竟无一合之将。那些胡人俘虏望来的眼神无不带着深深畏惧的神色,这便足以说明他的豪勇。
那位医官的草药甚是灵验,药物渗入伤口的清凉感觉,令丁渺舒服得几乎要叹气。他放松身体斜倚下来环顾四周,所见之处赢得胜利的将士们莫不欢声笑语,唯有陆遥例外。他双手抱肩而立,似乎是在远眺什么。
对于这位青年将军被超次拔擢的事情,越石公的旧属们颇有些非议。有同僚背地里嘀咕,说此人是所谓佞幸之流。性子急躁如刘演者更曾出面挑衅。然而丁渺适才与陆遥并肩作战,亲眼目睹陆遥冲锋陷阵的武勇与判断战场形势的眼光。有这等才能,在哪里都是军中一员骁将,怎么会是佞幸之徒?真是笑话。
这么想着,丁渺便扬声唤道:“陆将军!道明兄!我军大胜,你为何这般心事重重?难道在想哪里的骚娘们儿?哈哈哈——”
正笑得开怀,陆遥霍然回首,眼中凶光爆射。
虽然丁渺本人就是尸山血海里打滚出来的人物,但在陆遥眼神逼视之下,只觉得背脊骨上仿佛有一道冰水浇灌下来。他的笑声突然一滞,慌忙双手乱摆道:“慢来慢来!道明兄,我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好在陆遥的怒气一发即收,眨眼间又恢复淡定自若的样子。他抱歉地笑笑,慢慢道:“丁将军,失礼了。实不相瞒,在下乃是触景生情,有些感慨。”
“没事没事。”丁渺打了个哈哈,显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道明兄对这里很熟悉么?不知触的是什么景?生的又是什么情?”
陆遥倒没想到这丁渺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他默然片刻,徐徐答道:“当然熟悉。我曾在此地与匈奴作战。”
他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无意识地将手掌紧紧相握,发出格格的声响:“陆某原是并州军积射将军聂玄麾下的军主。月前我军与匈奴会战失利,数万人马溃不成军。我们这一路人马沿路汇集败兵,且战且退,翻越重重山岭向上党转移。”
“当时东瀛公司马腾坐镇壶关,麾下尚有精兵万余,沿途要隘尽在掌控。我们不眠不休地在山中急行上百里,原以为到了这里就可以遇见接应的兵马。谁知出了山外,却未见一兵一卒……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司马腾怯懦如鸡,眼见前方战局不利,居然引兵弃了壶关往邺城奔逃去了。我们待要再走,胡人骑兵已然从大路追及。他们兵分三路,从这里、这里和这里突然杀出……”陆遥伸手指点着远处的几座丘陵,沉声道:“胡人来势很猛,立刻把我军截成了首尾不能相顾的几节……而我军奋起抵抗,前仆后继,鲜血把整片的地面都洇得红了。”
“我们一边死战,一边沿着浊漳水向南急行……没错,正是这几天来大伙儿走过的路,只是方向相反而已。敌军几乎都是骑兵,我们怎也没法甩开他们。这一路上,每一里地都曾经发生过激烈的厮杀。期间接战不下数十次,突破敌军拦截十六次。弟兄们死伤超过七成;而我们杀死匈奴千夫长四人、百夫长以上二十三人、寻常士兵不计其数!”
陆遥深深地呼吸,竭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他竭力告诉自己,适才叙述的只是历史长河中已经发生的史实,就像是一部古书上寥寥数笔记载,不值得为之激动,可感情却完全不受理智的影响,使他满怀不吐不快的冲动,说话的声音高亢起来。
周围的笑闹声渐渐停息,士卒们慢慢围拢来听着:“就在距离壶关不远的一个古寨,我们终于被敌军大举包围。将士们誓死奋战,抵抗了三天两夜,令得而敌人尸如山积!那真是一场惨烈至极的血战……最终从战场上侥幸脱身的,只有区区三人而已。时间眨眼过去,当时战斗留下的痕迹已然湮灭,而战士们的尸体散乱各处,被野兽啃食,也已看不到了。”
陆遥渐渐哽咽:“那些死去的,都是并州的子弟兵啊。他们中的许多人我能叫得出名字、知道他们的家乡何处、家中又有些什么人。他们对我的信任,一如我对他们的信任。我曾经以为能带领这支队伍突出重围,然而最终却……”
一只有力的手掌拍了拍陆遥的肩膀,薛彤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道明何须自责?设身处地来想,没有人能做的更好。”
丁渺掰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暗地里评估陆遥所讲述的战事。半晌之后,他重重感慨地道:“薛将军说得是。大局糜烂之际,道明能做到这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不过,往事已矣,来者犹可追。如今主公坐镇并州,局势必然改观。只要我们协力同心,终能芟除奸凶,为袍泽弟兄们报仇。”
身边众人齐声应和,话声在呼啸掠过沙场的北风中远远传出。
默然了许久,陆遥双手用力揉了揉面颊,微微颔首:“多谢两位开解。”
他的内心仿佛已然平静,恢复了素来冷峻的神态:“既然从军报国,早有战死沙场的觉悟,倒是陆某一时想多了。只盼早日安定边疆,令黎庶安居乐业;若有提兵北海、勒石燕然之时,足以告慰先烈。”
薛彤重重点头:“正该如此!”
三人正在攀谈,远处震天的呼声响起。临近午时的阳光洒落,照射着刘琨的帅旗在缓缓移动。所到之处,士卒们无不欢声雷动,每个人都挥舞着双手,向他们的统帅致敬。虽然身临沙场,刘琨却不着甲胄,而是披着身华贵的白色锦袍,只在腰间悬了一柄式样高古的长剑,仿佛是豪门仕子出游一般。若别人作这般装扮,必定显得与军旅的肃杀气氛全不搭调。而刘琨这般穿着却正衬托出他挺拔的体型,仿佛充满必胜的力量和信心。
作为深通兵法的军官,陆遥清楚地了解到方才的战斗中,刘琨的用兵手腕是何其圆熟老辣,对敌军的判断又是何其精准。如今的时局仿佛乱世,只有这样的人物,才具有令将士效死的魅力;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承担得起安定大晋天下的重任!
“我跟随主公五年多了,亲眼目睹了什么叫做战必胜攻必克,此番出镇并州也是如此。主公从未让我们失望过,过去不曾,将来也不会!看着吧,胡人没有几天好日子了!”丁渺信心十足地大声道。
陆遥和薛彤重重地点头。
正如丁渺如说的那样,刘琨果然没有让任何一个部下失望:之后的几天里,匈奴人在并州北部的统治犹如雪崩一般瓦解了。先是刘琨亲领轻骑连夜追击匈奴余部,在距离晋阳三十里处大破之,斩首级八百余,缴获铠甲军械无算。胡人狼奔豸突,刘景侥幸逃脱,仅以身免,往离石单于庭去了。刘琨兵临晋阳城外,挥军四面攻打。城中匈奴守将还想负隅顽抗,却如何能抵挡气势正盛的虎狼之师?晋阳这座边塞雄城遂一鼓而下。
匈奴在晋北的力量本就薄弱,刘景的人马被消灭以后,兵力更是捉襟见肘,晋阳周边的诸多城池中往往守军不过百人而已。刘琨趁胜挥军四面出击,所到之处,胡人狼狈而逃。转眼间小半个并州已然重归大晋朝廷治下。
刘琨入并州仅仅旬日,然而反掌之间就挫强敌而克名城,自此声威大振,成为了一支令匈奴人不可小觑的强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