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古城。
阳光慷慨地洒满吐尔逊家的院落,照亮了那些尚未完成的木雕,空气里弥漫着核桃木和油漆的熟悉味道。这熟悉的平静之下,一股不安的暗流已经涌动了许久。
吐尔逊坐在他的工作凳上,手里攥着一把刻刀,却半天没有落下。
“奇怪!”
吐尔逊眉头紧锁,盯着手机屏幕上与女儿的微信聊天记录。
阿依慕在一旁擦拭着一张木质的茶几,听见丈夫在咂嘴。
“怎么了?谁有惹你了?是不是到更年期了?”
吐尔逊没说话,又咂嘴,这一次声音更响亮。
“怎么了嘛,问你也不说话,你要急死我吗?”
“没事!可能是我多想了。”
阿依慕这才继续拿着抹布擦拭茶几,“老公,你有没有发现,你这一两年情绪起伏不定?”
吐尔逊抬头:“我不一直都这样嘛,你别疑神疑鬼的嘛!”
“昨天看电视,一个养生节目,说是男人也有更年期。你们男人嘛,跟我们女人不一样的嘛,我们不舒服就说,你们总是藏在心里。老公,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讲。”
吐尔逊叹了口气:“我还真有件事情不舒服,心里面好像被什么东西揪着,这两天雕刻都没心情。”
“怎么了?快跟我说说!”阿依慕放下抹布,靠着吐尔逊腻歪着。
“不对,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朵朵不对劲。”
吐尔逊的声音低沉,压抑且焦虑。
阿依慕立刻抬眸:“朵朵不是每天都在跟我们发消息吗?还说塔县信号不好,接不了视频。”
“就是这里不对!”吐尔逊用手指重重地点着屏幕,“你看,每次我们弹视频,她都说帕米尔高原信号不好。可每次发文字消息,她回得又快又详细!岳母家那片我去年才去过,信号塔新建的,看个视频根本没问题!”
阿依慕的心口也揪了起来。
吐尔逊翻动着聊天记录:
“你看这句,‘姥姥身体挺好的,我今天帮她晒了杏干。’”
“还有这句,‘塔县的蓝天真好看,跟喀什一样。’”
“再看这个,‘我在这边一切都好,阿爸阿妈别担心。’”
吐尔逊抬起头,眼神锐利得像他手中的刻刀。
阿依慕问:“哪里不对嘛?是不是你多想了?”
“朵朵每一句都挑不出毛病,每一句都像是在背书!你什么时候见咱们朵儿说话这么工整过?她以前跟我们聊天,都是‘阿妈我想吃你做的抓饭了’、‘阿爸我踢球赢了’这样叽叽喳喳的!”
“这你都能发现?”阿依慕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关心女儿?她也是我的小棉袄!”
“那她在家里,你怎么不好好对她?”
“我那不是为了让她跟着我学木雕,故意摆出一家之主的威力。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也就我能勉强压住她。女儿是我们一手带大的,她什么时候说话变这样斯文了?”
阿依慕回过神,女儿去塔县快十天了,说好的是一个星期。
“她在塔县将近十天,一次都没让我们跟她姥姥通上话!每次不是姥姥睡了,就是出去串门了!你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瞬间就长成了参天大树。夫妇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恐慌和不确定。
“朵朵在撒谎!”
“也行,她根本不在塔县!
阿依慕猛地想起一个人,“对!咱们快去找巴图尔,朵朵是她送到塔县的!”
吐尔逊豁然起身,脸色铁青,手里的刻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也顾不上了。
“我跟你一起去找他!”
巴图尔家的小院,吐尔逊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眼神燃烧着怒火和担忧。阿依慕站在他身后,虽然没说话,紧握的双手和苍白的脸色显示着焦急的情绪。
“巴图尔!你小子给我说实话!朵儿到底去哪儿了?!”
吐尔逊的声音像闷雷,在小院里炸开。
巴图尔心里叫苦不迭,脸上强装镇定。
“吐尔逊叔叔,阿依慕阿姨,朵朵去塔县看望她姥姥了呀!”
吐尔逊上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巴图尔下意识地后退。
“巴图尔,朵朵根本不在塔县!说!你是不是帮她跑哪儿去了?!”
“我……我没有……叔叔,真没有……”
巴图尔额头冷汗直冒,眼神躲闪,大脑飞速运转想着对策。
“巴图尔,我和你叔叔就古兰朵这么一个女儿。她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让我们怎么活?你就告诉我们实话,算阿姨求你了!”
阿依慕这软刀子一下,巴图尔彻底扛不住了。
感觉自己像个被放在火上烤的包子,里外都不是人。
一边是古兰朵的梦想和托付,一边是看着他长大的叔叔阿姨撕心裂肺的担忧。
“我.......我真不知道,我把她送到塔县就回来了。”
吐尔逊最后一点耐心也耗尽了:“你今天不说,我就去找你阿爸。”吐尔逊作势要去找巴图尔的父亲,怒发冲冠的样子,威慑力十足。
巴图尔吓得魂飞魄散,眼看电光火石间,他福至心灵,想起了电视剧里的桥段。
对!赶紧装死!
不,是赶紧装晕!
阿依慕刚要继续追问巴图尔朵朵的下落,巴图尔眼睛猛地向上一翻,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走了骨头,“噗通”一声直接躺在了地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吐尔逊和阿依慕都愣住了。
“巴图尔?”
“孩子?你怎么了?”
夫妇俩吓了一跳,赶紧蹲下身查看。
阿依慕用力掐他人中,吐尔逊摇晃他肩膀。
巴图尔心里默念:“我是木头,我是石头,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绝对不能醒!醒了就得面对地狱级拷问!
吐尔逊看出巴图尔装晕,立刻掏出手机,直接拨通了古兰朵的视频电话!
泰州,刚刚结束一天训练的古兰朵,看到父亲弹来的视频,心里咯噔一下。
“又来了!”
调整了一下呼吸和表情,古兰朵按下了接听键,背景故意对着宿舍的白墙。
“阿爸,怎么啦?我这边信号……”她准备重复那句万能的“信号不好”。
屏幕里出现的画面,让她瞬间失声!
巴图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以及父母两张焦急万分的脸!
“阿爸,阿妈,巴图尔怎么了?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吐尔逊愤怒道:“我刚刚问他你去哪儿了,他支支吾吾不肯说,我就多问了几句,他应该是吓晕了!朵朵,你到底在哪儿?”
轰——!
古兰朵的大脑一片空白。
巴图尔被阿爸逼问给吓晕了!
她再也装不下去了。
“阿爸,阿妈,对不起,我骗了你们。我不在塔县,我在江苏泰州。”
吐尔逊和阿依慕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江苏?泰州?
“古兰朵,你疯了?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她去那里做什么?
“是啊,朵朵,你怎么能不告而别呢?阿爸阿妈很担心你!”
真相大白,古兰朵心脏在狂跳,等待着父母的责骂。
“阿爸,阿妈,我在一支足球队,当助理教练。”
足球队?助理教练?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了吐尔逊和阿依慕的预料!
他们想过女儿可能跑去旅游,可能去找同学,甚至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
他们唯独没想到,她竟然是跑去当足球教练!
谎言的气球被戳破了。
远在泰州的梦想,终于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喀什古城的阳光之下。
躺在地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的巴图尔,默默观察着吐尔逊叔叔和阿依慕阿姨的反应。
古兰朵隔着屏幕,看着震惊无语的父母,知道真正的风暴,现在才刚刚开始。
但她心里,反而有一种谎言重负被卸下的轻松。
“告诉我,为什么?”吐尔逊的声音,在努力地克制。
“朵朵,你快告诉我和你阿爸,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咱们这边就找不到工作吗?你真不喜欢木雕,你阿爸不会逼你,你可以在家里当那个什么‘全职女儿’。”
古兰朵一个人在异乡,遇到困难没有掉一滴眼泪。
没想到看见父母焦急和愤怒的表情,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可即便掉眼泪,她也保持着理直气壮的语气。
“阿爸,别大呼小叫,巴图尔都被您吓晕了。”
“你别转移话题,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抛下爸爸妈妈和你两个哥哥?外面的世界就这么精彩吗?”
“嗯!挺精彩的!”古兰朵说道。
吐尔逊和阿依慕面面相觑,没想到女儿的回答这么简单干脆。
简直,冥顽不灵!
“古兰朵,我看你是魔怔了!我不管你为什么,请你立刻马上买机票回喀什。”吐尔逊气得手抖:“阿依慕,你赶紧给她转钱,让她买机票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