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拄着拐杖往家跑的模样,比当年追偷鸡的黄鼠狼还要急切,枣木拐杖在土路上戳出一串“笃笃”的响,像在跟什么东西抢时间。栓柱抱着娘坐在晒谷场的石碾上,娘的头靠在他肩膀上,眼泪浸湿了他的粗布褂子,嘴里反复念叨着“是娘害了你”,声音轻得像缕烟。
“娘,不怪您。”栓柱轻轻拍着娘的背,指尖触到娘后颈的皮肤,竟比刚才又凉了些,像贴了块霜,“是我要借寿的,要怪也怪我没弄清代价。但您放心,今晚我就把魂要回来,咱们以后还能一起喝小米粥,您还能给我纳鞋底。”
娘没说话,只是抓着他胳膊的手更紧了,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栓柱抬头望向村东头,老槐树的影子在正午的阳光下缩成一团,可他总觉得那团黑影里藏着无数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和娘,像盯着两块即将到嘴的肥肉。风刮过槐树叶,“哗哗”的声响竟顺着风飘过来,像有人在远处笑。
约莫半个时辰,阿婆喘着粗气跑了回来,怀里抱着个灰布包,布包边角磨得发亮,针脚处都起了毛,一看就是藏了十年以上的物件。“找着了!总算找着了!”她把布包往栓柱怀里一塞,又从兜兜里掏出个陶制小瓶,瓶塞是木头的,上面缠着三道麻绳,“这是当年云游道士留下的朱砂,账本上说,用你的纯阳血调开,画在银簪上能破树精的怨气。这小瓶是雄黄酒,给你娘喝一小口,能暂时压着缠她的邪气。”
栓柱刚打开灰布包,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松香——里面除了那本《槐精秘录》,还有一叠黄色符纸,符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墨迹发黑,边缘有些焦脆,像被火燎过。最底下压着一把青铜匕首,刀鞘上刻着“驱邪”二字,锈迹斑斑,可拔出来时竟寒光一闪,带着股陈年的铁锈味,刺得人鼻子发酸。
“这匕首是道士的法器,”阿婆的声音还在发颤,却比刚才稳了些,“他说槐精属阴,最怕沾过纯阳血的铁器。你的心头血是至阳之物,待会儿用匕首划个小口,让血浸在刀身上,比你上次那柴刀管用十倍。”
栓柱用指尖蹭了蹭匕首的刀刃,冰凉锋利,划得指尖发麻。他想起昨晚柴刀砍树时溅出的火星,心里稍稍松了点——或许这次真能跟那树精抗衡。
“先给你娘喝雄黄酒。”阿婆拧开陶瓶的木塞,一股辛辣的酒味飘出来,呛得人直皱眉,“就喝一小口,多了怕她虚身子受不住。”
栓柱扶起娘,用勺子舀了半勺雄黄酒,送到娘的嘴边。娘皱着眉咽下去,刚下肚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手紧紧抓着栓柱的胳膊。可咳嗽过后,娘的眼神竟真的清明了些,她摸了摸栓柱的脸,指腹蹭过他眼窝下的黑影,声音带着哭腔:“柱儿,刚才……刚才我像被人蒙了眼,只听见有人喊我去槐树那,脚不听使唤地想走。现在好多了,心里亮堂了。”
“娘,管用就好。”栓柱心里一喜,赶紧帮娘顺气。
阿婆也松了口气,往门外瞥了眼:“这邪气暂时压下去了,但撑不了多久,等天黑透了还会缠上来。咱们得赶紧准备,今晚子时必须了断——那是树精吸魂最盛的时候,也是它最弱的时候。”
回到家,栓柱把娘扶到床上歇着,自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灶房,开始调朱砂。他拿起阿婆给的陶瓶,倒出少许朱红色的朱砂在瓷碗里,又攥紧青铜匕首,在左手食指上轻轻划了个小口。血珠“滴答”掉进碗里,刚碰到朱砂就渗了进去,原本鲜红的朱砂竟慢慢变成了暗红色,像凝固的血块,还隐隐冒着细小的白气。
“这是血跟朱砂认上了。”阿婆端着一碗清水走进来,“用银簪搅,顺着一个方向,别倒转,倒转了会泄气。”
栓柱赶紧拿起那支刻着“槐”字的银簪,插进瓷碗里慢慢搅动。银簪刚碰到朱砂血,就传来一阵轻微的“滋滋”声,簪身竟泛起淡淡的红光,像被烧过似的。他越搅心里越沉——这动静,足见树精的怨气有多重。
搅好朱砂,他拿起符纸铺在案板上。符纸很薄,一碰就卷边,他屏住呼吸,用银簪蘸着朱砂血,照着《槐精秘录》上的图样画符。手忍不住发抖,不是怕,是太紧张——这符画错一笔,说不定就前功尽弃了。第一遍画歪了符号,他赶紧换张符纸重画,直到第三张,才画出一道线条流畅的符,朱砂血在符纸上凝而不渗,边缘还泛着红光。
“成了。”阿婆凑过来看,点了点头,“这符能镇住树精的虚影,待会儿贴在树干上,它就没法随便现身了。”
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吓得两人都一哆嗦。栓柱握紧匕首,阿婆也抓起了墙角的拐杖——这时候谁敢来?
“是我……李老憨。”门外传来李老憨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恐惧,“我、我听说栓柱要去斗树精,我……我带了点东西来。”
栓柱松了口气,拉开门。李老憨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捆晒干的艾草,胳膊底下还夹着个火把,脸白得像纸,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村东头的方向。“我、我当年对不住张老汉,没敢拦他去槐树那。这次……这次我想帮点忙,”他把艾草往栓柱怀里一塞,“这艾草是我晒了三年的,比阿婆那捆还燥,能烧得旺。火把是浸了桐油的,树精怕火,对吧?”
栓柱接过艾草,心里一阵发热。李老憨平时连鸡都不敢杀,今天却敢主动来帮忙,可见那树精在村里积怨多深。“谢谢你,李叔。”
“不、不用谢,我……我就在村口等着,要是听见你喊,我就把火把扔过去。”李老憨说完,几乎是逃着跑了,跑两步还回头喊,“千万别回头!不管听见啥声音都别回头!”
太阳落山时,天突然阴了下来,风刮得越来越大,院门口的晾衣绳被吹得“啪啪”响。栓柱把画好的符纸折好放进怀里,又把银簪插在腰间,匕首别在裤腿上,最后揣上那本《槐精秘录》——这是最后的指望。
娘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给他缝了个布兜,把雄黄酒瓶和艾草都装进去,塞在他手里:“柱儿,要是实在不行就跑,娘不怪你。娘这一辈子,有你这么个孝子就够了。”
“娘,我不跑。”栓柱蹲下来,握住娘的手,“我一定会回来,给您熬小米粥。”
阿婆也收拾好了,腰上缠了圈艾草,手里拿着个铜铃——是道士留下的,说摇起来能驱散散魂。“时辰快到了,咱们走。”
出门时,天已经黑透了,月亮被云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几颗星星在天上发抖。村道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窗,连狗叫声都没有,只有风刮过槐树叶的声音,“哗哗”的,像无数只手在抓挠地面。
离老槐树越来越近,那股腥甜的气味又浓了起来,混着淡淡的霉味。树缝里渗出的汁液比昨晚更多了,顺着树干往下流,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暗红色的,像未干的血。更吓人的是,树身上竟隐隐约约映出许多模糊的影子,贴在树皮上,像无数张人脸在蠕动。
“别瞅!那是被吸走的魂,树精故意显出来吓你的!”阿婆压低声音,摇了摇铜铃,“叮铃铃”的声响传开,那些影子瞬间淡了些。
栓柱赶紧收回目光,攥紧了手里的匕首。此时,远处传来了鸡叫——子时到了。
老槐树突然无风自动,枝桠剧烈地摇晃起来,“哗哗”的声响变成了尖利的呼啸,像女人在哭。树缝里的绿光猛地亮起来,比昨晚更刺眼,紧接着,一道绿影从树缝里飘了出来,悬在半空中,正是昨晚栓柱看见的那个穿绿衣的女人。
她的脸依旧模糊,可这次能看清她的头发——根本不是头发,是无数根细小的树根,缠绕在一起,垂到腰间。她盯着栓柱,发出尖细的笑:“你倒有胆子,还敢来?是送魂来了吗?”
栓柱握紧腰间的银簪,深吸一口气:“我不是来送魂的,我是来要回我和我娘的魂!你这骗人的精怪,今天我就收了你!”
绿影笑得更尖了,树根似的头发突然朝栓柱缠过来:“就凭你?当年你爹拿着斧头都没能奈我何,你这点本事,不够我塞牙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