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御笔烟谶
阴冷刺骨的寒气,如同万千根淬毒的冰针,从胸口那新烙下的幽蓝霜纹处疯狂蔓延,瞬间刺穿了凌霜的四肢百骸。
血液仿佛凝固成了冰渣,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拖拽着万钧巨石,在胸腔里发出沉闷而迟钝的撞击声。
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连最细微的颤抖都是一种奢望,只有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如同跗骨之蛆,提醒着他意识尚未彻底冻结。
左臂的旧伤和腿上的剧痛,在这极致的寒冻下,反而显得模糊而遥远。
他被两个冰冷的铁甲傀儡拖拽着,双脚在布满滑腻苔藓和污垢的地牢石板上无力地摩擦,留下两道拖行的湿痕。
视野因寒冷和失血而阵阵发黑,扭曲晃动。只能模糊地看到前方引路的赵珩那华贵的紫袍衣角,在惨绿的火把光芒下时隐时现,如同黑暗中飘荡的鬼魅。
墨先生那枯槁而绝望的眼神,柳乘风毒蛇般阴冷的笑意,还有那巨大活尸咆哮“赵寰”的恐怖画面,在脑中疯狂交织、撕裂。
他们要去哪里?这相府地牢深处,还有比活尸更可怕的炼狱吗?
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通道中回荡,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引路的铁甲武士停了下来。
一扇比之前更为巨大、更为厚重的黑铁巨门矗立在眼前,门板上浮雕着狰狞的异兽图腾,在幽暗光线下如同择人而噬的凶物。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巨门被缓缓推开。
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再是浓烈刺鼻的腐尸恶臭,而是一种极其浓郁、极其粘稠的混合着无数种名贵香料燃烧后的奇异芬芳!
檀香、龙涎、沉水、苏合、冰片……种种或清雅、或馥郁、或冷冽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如同被强行糅合进一个无形的熔炉,浓烈得几乎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上,带来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窒息感。
空气温暖得有些异常,与地牢其他地方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
门内是一个极其宽阔、富丽堂皇得令人目眩的巨大厅堂,地面铺着厚厚的大食国暗红织金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
数十根粗壮的蟠龙金柱撑起高耸的穹顶,柱身上镶嵌着无数鸽蛋大小的夜明珠,散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将整个空间照耀得如同白昼。
四壁悬挂着前朝名家真迹,角落里陈列着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的仙鹤、一人高的红珊瑚树……每一件都价值连城,透着一股穷奢极欲的皇家气派。
厅堂的最深处,一座巨大的、通体由整块黑曜石雕琢而成的须弥座高踞其上。须弥座前方,摆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巨大鎏金香炉。
炉身雕刻着繁复的云龙纹,炉盖镂空,袅袅青烟正源源不断地从孔洞中升腾而出,汇入厅堂上空那浓得化不开的香雾之中。那浓郁的、令人窒息的异香源头,正是此物。
须弥座上空无一人,但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却仿佛笼罩着整个厅堂。
赵珩率先踏入这奢靡的空间,脸上早已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慵懒笑意,仿佛方才地牢中的暴怒与阴沉从未发生。
他信步走到黑曜石须弥座旁,随意地斜倚在座基上,目光带着一丝戏谑,扫过被拖进来的凌霜。
“如何?比起下面那些腌臜地方,这里可舒服多了?”赵珩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慵懒,“这才是人待的地方。可惜啊……”
他目光落在凌霜左胸那幽蓝的霜纹上,笑容里多了一丝冰冷的玩味,“小兄弟似乎不太懂得享受。柳相这‘玄阴锁脉’的滋味,不好受吧?”
柳乘风如同幽灵般无声地走到巨大的鎏金香炉旁。他那张清癯的脸上,此刻挂着一种极其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谦恭的笑容,对着空无一人的须弥座方向微微欠身,仿佛在向某个看不见的存在致敬。
他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在凌霜苍白如纸的脸上和胸口的霜纹上来回扫视,嘴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毒蛇发现猎物弱点般的得意。
“殿下言重了。”柳乘风的声音温和而恭敬,如同最忠心的老臣在禀报,“些许微末手段,只为确保万全,免生枝节。凌霜小友身负异宝,又牵连昆仑冰棺之秘,稍有不慎,恐引龙气反噬,伤及殿下龙体安危。此等‘封脉霜纹’,既可暂锁其血脉异动,令玉佩灵光内敛,免遭觊觎;又可……在殿下需要之时,随时取其心头精血,徐徐温养,细究其秘。实乃两全其美之策。待殿下功成之日,得其龙脉之钥,掌乾坤,御八荒,此子之血,亦是殿下登临绝顶的垫脚石罢了。”
他话语间,将赵珩的野心与凌霜的价值赤裸裸地摊开,仿佛凌霜已是一件待价而沽、任其宰割的物品。
赵珩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满足感。他轻轻摇晃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白玉酒杯,杯中琥珀色的液体荡漾着诱人的光泽。
“柳相深谋远虑,处处为本皇子着想,忠心可嘉。”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柳乘风身上,笑容依旧,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待本皇子大事得成,必不会忘了柳相今日之功。届时,这锦绣江山,你我君臣共享,岂不快哉?”
君臣共享?!
巨大的讽刺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凌霜近乎冻结的意识。
赵珩与柳乘风,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子,一个权倾天下的宰相,在这富丽堂皇的秘窟中,竟如此赤裸裸地讨论着弑君篡位、瓜分江山的阴谋,而自己,不过是被他们锁住血脉、视为血引的工具。
柳乘风脸上的谦恭笑容丝毫未变,对着赵珩再次微微欠身,姿态放得极低:“殿下洪福齐天,天命所归。老臣唯愿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下,那双细长如毒蛇般的瞳孔深处,一丝极其隐晦、冰冷如万载寒冰的嘲弄与贪婪,一闪而过。
就在柳乘风话音落下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巨大的鎏金香炉中,原本平稳升腾、汇聚成浓密香雾的青烟,毫无征兆地剧烈翻滚、沸腾起来。
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
浓稠的香雾不再是笔直上升,而是疯狂地旋转、扭结、互相吞噬,炉盖的镂空处,喷涌出的不再是袅袅青烟,而是一股股如同失控洪流般的灰白色烟柱。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
香炉厚重的鎏金炉盖,竟被这股狂暴喷涌的烟柱猛地冲开!翻滚着砸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失去了炉盖的束缚,更加狂暴的灰白色烟尘如同火山爆发般,从炉口汹涌喷出,瞬间弥漫了大半个厅堂,浓郁的异香被一股刺鼻的、带着焦糊气息的烟尘味瞬间取代。
整个厅堂的光线骤然黯淡下来,被这突如其来的浓密烟尘笼罩。
“怎么回事?!”赵珩脸上的慵懒笑容瞬间凝固,猛地从须弥座上直起身,眼中爆发出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厉声喝问,目光死死锁定那失控的香炉。
柳乘风离香炉最近,被这突如其来的烟尘喷了一头一脸,他那张清癯儒雅的脸上瞬间沾满了灰白的烟灰,精心修剪的长须也染成了灰白色,狼狈不堪。
他眼中也闪过一丝惊愕,但随即被更深的阴鸷和疑惑取代,他猛地后退几步,挥袖试图驱散眼前的烟尘。
喷涌的烟尘并未持续太久。如同潮水般汹涌爆发后,迅速变得稀薄、散开。
然而!
就在这弥漫的灰白色烟尘缓缓沉降的过程中。
一幅诡异至极的景象,在所有人眼前徐徐展开。
那些弥漫在空中的、极其细微的烟尘颗粒,并未完全消散落地。
它们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精准地引导、汇聚着。
在巨大香炉正上方、那原本摆放着黑曜石须弥座方向的半空中。
无数细小的烟尘颗粒,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聚集、排列、凝结。
几个巨大无比、笔画扭曲、如同被无形巨手以烧焦的炭灰书写而成的古篆大字,赫然在弥漫的烟尘中清晰地显现出来。
字体边缘模糊,如同燃烧后的余烬勾勒,却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那四个灰烬大字是,
弑!君!者!死!
灰烬凝字,御笔烟谶,弑君者死。
这句带着天道裁决般冰冷预言的谶语,如同九天落下的丧钟,在奢靡的厅堂中轰然敲响。
赵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如同金纸,他死死盯着半空中那四个由烟尘灰烬凝成的、触目惊心的大字,眼中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暴怒和一丝深藏的恐惧。
“不!不可能!妖法!这是妖法!!”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兽,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猛地拔出腰间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华丽短匕,就要扑上去将那灰烬字迹搅碎。
就在赵珩暴怒失态、心神剧震的瞬间。
柳乘风动了。
他脸上的惊愕和狼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彻骨、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平静,那双细长的毒蛇眼眸中,再无半分谦恭,只剩下赤裸裸的算计、鄙夷和一丝得逞的残忍。
“殿下何必动怒?”柳乘风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片摩擦,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这‘九玄凝香炉’的烟气,引的是龙脉地气,映的是人心鬼蜮。此乃天道示警,人心自招!‘弑君者死’?呵呵……”
他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冷笑,目光如同毒钩,死死刺向暴怒的赵珩,“殿下心中所思所念,欲行之事,连这地脉龙气都为之沸腾,凝灰显谶!这‘君’字……指的究竟是深宫中那位,还是……”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恶毒的弧度,“殿下您这位……‘天命所归’的‘新君’呢?!”
伪盟,图穷匕见,柳乘风撕破脸皮。
赵珩的咆哮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猛地转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死死盯住柳乘风,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暴怒和被彻底背叛的惊骇。
“柳乘风!你!!”
然而!
更让赵珩和凌霜心神俱裂的景象发生了。
就在那四个巨大的灰烬大字“弑君者死”下方。
那弥漫沉降的灰白色烟尘并未完全落地。
在香炉正上方那片区域,最后残留的、最为精纯的一缕烟尘,并未散去。
它们如同受到某种至高无上的力量感召,再次飞快地汇聚、凝结。
一个方方正正、边缘清晰、透着一股镇压八荒、至高无上威严的印玺虚影。
缓缓在烟尘中浮现出来。
虚影由最纯粹的烟尘构成,边缘略显模糊,却无比清晰地显露出印玺的形态,底座方正厚重,印纽赫然是盘绕交错的五条神龙,龙首高昂,怒目圆睁,龙爪紧扣印身,仿佛要破印而出,君临天下。
更令人心神剧震的是。
在那印玺虚影的底座朝向众人的这一面。
四个虽然同样由烟尘构成、却清晰得如同刀刻斧凿般的阴刻篆体大字,在翻涌的烟尘中熠熠生辉,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天道威压。
那四个大字是,
受命于天!
和氏璧文,传国玉玺,受命于天。
这象征着至高皇权、天命所归的玉玺虚影,竟在灰烬谶语之后,于烟尘中凝聚显化。
轰隆。
赵珩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黑曜石须弥座上。
他死死盯着那烟尘中凝聚的玉玺虚影和“受命于天”四个大字,脸上再无一丝血色,那虚影并非为他而显,那“受命于天”的宣告,此刻更像是对他野心的终极讽刺和无情嘲弄。
巨大的震惊、暴怒和被天道背弃的恐慌,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柳乘风!!!朕要诛你九族!!”一声充满了无尽怨毒和绝望的咆哮,如同受伤的困兽,猛地从赵珩喉咙深处炸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