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胎记弈局
武当后山的云雾浓得如同凝固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吞噬着所有光线，只留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灰白。
脚下的石阶湿滑陡峭，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腐烂的落叶，每一步都如同在深渊边缘行走。
凌霜紧跟着前方那道素白如雪的飘忽身影，苏清瑶的步履依旧轻盈，仿佛踏在云端，而他每一步都深陷泥泞，狼狈不堪。
大腿的伤口在持续奔逃和山间寒气的侵蚀下，麻木感如同无数冰冷的虫子，疯狂啃噬着半条腿的知觉，每一次迈步都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左臂的刺痛稍缓，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更深的寒意来自灵魂深处，茶盏底部那片刻着“贡”字的微缩金鳞，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他的脑海里。
武当！天下武林泰斗，掌门的奉茶之中，竟沉浮着进贡给某人的金鳞，贡给谁？深渊下的巨瞳？还是那覆盖剑冢石门的皇帝？！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整个世界背叛的荒谬感，如同冰火交织，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
玄诚子那双温和却深不可测的眼眸，此刻想来，如同幽深的古井，平静的水面下，不知隐藏着何等惊涛骇浪。
“咻咻咻！”
身后浓密的云雾深处，尖锐的破空声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撕裂了死寂，是淬毒的吹针，影盟的杀手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死咬不放。
他们的目标明确，是他凌霜，“留活口”的命令如同悬顶的利剑，昭示着更可怕的命运。
“快！”苏清瑶清冷的声音如同寒泉坠地，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她并未回头，只是在前方一个近乎垂直的陡坡前猛地加速，素白的身影如同惊鸿，瞬间没入更浓的云雾之中。
凌霜咬紧牙关，强忍着腿上的剧痛和麻木，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
湿滑的岩石和盘虬的老树根成了唯一的借力点，尖锐的碎石划破了手掌，鲜血混着泥水不断滴落。
身后的破空声越来越近，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刺得他后颈发凉。
就在他手脚并用，狼狈地翻上陡坡顶端一块相对平整的巨大岩石平台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住。
平台不大，四周云雾翻涌，如同置身云海孤岛。平台中央，矗立着一块奇特的巨大岩石。
岩石本身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青黑色泽，表面光滑如同被水流冲刷了千万年，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划痕。
这些划痕极其古老，覆盖着一层深褐色的包浆。
它们有的如同刀劈斧凿，凌厉异常；有的则如细针划过，留下深刻的印记；更多的则是混乱无比，如同癫狂之人在岩石上疯狂发泄。
每一道痕迹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肃杀、怨愤、挣扎和绝望。仿佛无数把绝世名剑，曾在此地折断、哀鸣，将最后的锋芒和不甘永远烙印在了这冰冷的石头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仿佛铁器在血腥中锈蚀了千年的沉重气息，令人心神压抑，几乎喘不过气。
解剑岩，武当后山禁地，传说中历代高手心魔难抑、折剑断魂之处。
而此刻，就在这片充满了死亡与绝望气息的岩石平台边缘。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凌霜和苏清瑶，悠然凭栏而立。
那人穿着一身极其华贵的紫色锦袍，袍上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在灰白的云雾中若隐若现，流淌着低调却不容忽视的尊贵光泽。
他身形挺拔，肩膀宽阔，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紫玉簪松松挽住，几缕发丝垂落鬓角，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
他正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下方翻涌的云海，仿佛在欣赏一幅绝美的画卷。
凌霜的心猛地一沉，这人是谁？武当弟子？还是影盟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禁地？
苏清瑶在那人身后数步之遥停住脚步，冰魄般的眸子冷冷地扫过那华贵的背影，并未言语，周身散发的寒意却更加凛冽。
那凭栏观云的身影似乎并未察觉身后两人的到来，依旧悠然自得。直到苏清瑶的寒意如同实质般蔓延开来，他才仿佛被惊醒，缓缓转过身。
一张年轻、俊朗、甚至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笑意的脸，映入凌霜眼帘。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角微微上翘，勾勒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显得风流倜傥。
但那双眼睛，那双看似含笑的眼睛深处，却如同最深邃的寒潭，平静无波，看不到一丝真正的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沉静与算计。
“哎呀呀，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年轻公子摇着一柄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素面折扇，脸上笑容灿烂，声音清朗悦耳，如同玉磬相击。
“苏仙子风采依旧，真是让这穷山恶水都蓬荜生辉了。”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凌霜，如同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笑容不变：“这位小兄弟……看起来倒是吃了不少苦头？啧啧，影盟的狗，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凌霜浑身紧绷，警惕地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笑容可掬的年轻公子。对方看似无害，甚至带着几分纨绔子弟的轻佻，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和周身那股无形的、如同山岳般沉稳的气势，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此人绝不简单。
“赵珩，让开。”苏清瑶的声音冰冷依旧，没有任何寒暄，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直刺主题。
赵珩？凌霜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是临时代管朝政的三皇子？
赵珩仿佛没听到苏清瑶的逐客令，折扇轻摇，笑容不减：“仙子何必如此拒人千里？此地风景绝佳，正好适合……谈点生意。”
他目光转向凌霜，那深潭般的眼眸中，玩味的光芒一闪而过：“凌霜小兄弟，是吧？青城柳正风的高徒？嗯，果然一表人才，难怪能让影盟那群疯狗追着咬，连武当的清茶都喝不安稳。”
他顿了顿，折扇“啪”地一声合拢，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明人不说暗话。你们现在，前有影盟疯狗堵路，后有武当……呵呵，态度不明。这天下虽大，能护住你身上秘密的地方，却不多。”
他向前踱了一步，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倾轧过来，“而我，恰好知道一个地方。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不仅能让你摆脱这些烦人的苍蝇，或许……还能找到你想知道的答案。”他的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凌霜的胸膛，“比如，那冰棺为何锁于地脉？又比如……你那坠崖的同伴，夜宸姑娘，是生是死？”
夜宸。
这两个字如同最猛烈的惊雷，狠狠劈在凌霜心头，他瞳孔骤缩，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一步，失声问道：“你知道夜宸的下落？！她还活着？！”
巨大的激动和希望瞬间冲垮了警惕，他只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苏清瑶冰冷的眸光瞬间锐利如刀，刺向赵珩。
赵珩脸上重新绽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很满意凌霜的反应：“活着？当然可能活着。毕竟……”
他拖长了语调，折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影盟那群疯狗要的是‘留活口’，可不是‘留死尸’。当然，前提是……她能熬过那深渊下的‘好东西’。”
他话锋一转，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怎么样？跟我合作。我保你安全，给你想要的答案。而你要做的……很简单。”
他目光灼灼地锁定凌霜，“把你从剑冢带出来的东西……还有你那块有趣的玉佩……交给我。我们各取所需，如何？”
合作？交出玉佩和剑冢的秘密？换取安全和夜宸的消息？
巨大的诱惑如同魔鬼的低语，在凌霜耳边回响。但理智在疯狂呐喊，此人身份不明，动机叵测，将关乎无数人性命、牵扯皇室惊天秘密的东西交给他？这无疑是饮鸩止渴。
“休想！”凌霜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前的玉佩。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当成棋子摆布的屈辱感瞬间涌上心头，师父、师伯、墨先生……他们的血仇未报，夜宸生死不明，岂能向这看似温和、实则深不可测的皇子妥协？！
“哦？”赵珩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一丝冰冷的光芒如同水底的寒冰，悄然浮现。
“看来小兄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这解剑岩，折了多少英雄豪杰的剑，也折了多少不识时务者的命。你觉得……你能例外？”
气氛瞬间凝固，肃杀之气如同实质，在布满剑痕的冰冷岩石平台上弥漫开来，苏清瑶周身寒气更盛，冰魄长剑似乎随时可能出鞘。
凌霜死死盯着赵珩，胸中怒火翻腾，就在赵珩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眼中猛地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他像是被赵珩那轻蔑的态度彻底激怒，不顾一切地怒吼一声：“想要？自己来拿！”同时身体猛地前冲，作势要扑向赵珩。
但他重伤在身，脚下湿滑，这前扑的动作刚起，脚下便是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向侧面摔倒。
“小心！”赵珩似乎“下意识”地惊呼一声，身体本能地向前急跨一步，伸出手臂，仿佛要搀扶摔倒的凌霜。
就在赵珩身体前倾、手臂伸出的刹那。
凌霜那只看似慌乱挥舞、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身体的右手，如同蓄谋已久的毒蛇，闪电般探出。
不是抓向赵珩伸来的手。
而是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抓向赵珩胸前那华贵紫袍的衣襟。
嗤啦！
一声极其刺耳的布帛撕裂声响起。
赵珩那身名贵的云锦紫袍，被凌霜这拼尽全力、带着无尽愤怒与不甘的一抓，硬生生从胸口位置撕裂开一道巨大的豁口。
一片白皙、结实、线条分明的胸膛肌肤，瞬间暴露在冰冷潮湿的空气和惨淡的云雾天光之下。
就在这片肌肤之上。
左胸心口的位置。
赫然烙印着一个巨大的图案。
一个胎记。
但那绝非寻常婴儿的红色胎记。
它的色泽呈现出一种极其深沉、仿佛凝固了千年血污的暗青色，如同最深沉的海底淤泥。
图案的线条极其复杂，极其狰狞，它勾勒出的是一只张牙舞爪、怒目圆睁、仿佛要破体而出的五爪真龙！
龙首高昂，龙角狰狞，龙须飞扬，龙身盘绕虬结，五只利爪如同精钢铸就，狠狠地抓向心脏的位置。
整个龙形胎记巨大无比，几乎覆盖了整个心口区域，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威严、霸道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诅咒般的邪异气息。
更让凌霜和苏清瑶瞳孔瞬间收缩、心神剧震的是。
就在这暗青色的狰狞龙形胎记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
那胎记本身，仿佛活了过来。
暗青色的“龙鳞”缝隙深处。
一丝丝粘稠的、如同墨汁般纯黑的血液，毫无征兆地、极其诡异地……从胎记的皮肉之下，缓缓地、缓缓地渗透出来。
这些粘稠的黑血并非随意流淌。
它们如同被无形的刻刀精准引导着，沿着胎记上那狰狞龙形的轮廓边缘，极其迅速地汇聚、连接。
眨眼之间。
数道由纯粹黑血构成的、如同精铁锁链般的诡异线条，赫然在那暗青色的龙形胎记表面浮现、凝固。
这黑血锁链，一头深深扎入龙形的利爪之中，一头则死死缠绕在龙颈和心脏的位置，如同数道沉重的枷锁，将这只狰狞欲出的暗青之龙，牢牢地、死死地锁在了赵珩的心口之上。
胎记渗血，黑血凝链锁孽龙。
带着宿命诅咒与帝王囚笼，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瞬间锁死了整个解剑岩平台。
赵珩脸上的玩世不恭和虚假的关切瞬间凝固，如同完美的面具被狠狠砸碎。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第一次爆发出无法抑制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暴怒与一丝深藏的、被触及逆鳞的惊骇。
“你，找死！！！”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充满了无尽杀意的咆哮，猛地从赵珩喉咙深处炸裂开来。
震得整个平台上的云雾都为之翻滚，他周身那股山岳般沉稳的气势瞬间化为狂暴的飓风。
一只白皙的手掌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如同龙之利爪，狠辣无比地朝着凌霜的天灵盖猛拍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