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覆字罪碑
夜风裹挟着浓重的水汽,在襄阳城外荒凉的山野间呜咽。
冰冷的雨丝斜织着,抽打在脸上,又冷又痛。
凌霜背着夜宸,每一步都深陷在泥泞之中,冰冷的泥水灌进破烂的草鞋,寒意刺骨。
夜宸的头无力地垂靠在他颈侧,湿冷的发丝贴着他的皮肤。
她的呼吸微弱得像游丝,时断时续,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让凌霜的心跟着悬到嗓子眼。
墨先生以命换命,用那诡异的墨血暂时压制了影盟的剧毒,但代价是油尽灯枯。
她虽然还活着,却如同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更可怕的是,墨先生临死前那玉佩映射出的山河图景,以及瘦高杀手那声充满恶意的“死坟”嘲讽,如同跗骨之蛆,在凌霜脑海中疯狂回荡。
死坟?龙脊所指是死坟?那玉佩指引的,墨先生用命换来的线索,难道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巨大的茫然和冰冷的恐惧交织,几乎要将他压垮。
但他没有时间犹豫,瘦高杀手“乘风”最后那声冰冷的“追”,如同悬顶的利剑,影盟的鬣狗绝不会放过他们。
他只能逃,朝着玉佩最后投影出的、那片如同巨龙脊背般盘踞的雄伟山脉方向,亡命奔逃。
那是墨烬中唯一的光,哪怕是通往死坟的路,他也别无选择。
山路崎岖,荆棘丛生。嶙峋的山石在雨水的冲刷下湿滑异常。
凌霜的左臂依旧沉重麻木,大腿的伤口在剧烈运动中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钝痛,每一次迈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失血和疲惫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全凭一股不愿放弃的执念在支撑。
背上的夜宸轻得可怕,那微弱的呼吸是他仅有的支撑。
不知攀爬了多久,天色在浓云和雨幕中彻底暗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就在凌霜感觉自己即将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双腿如同灌满铅水般再也无法抬起时,前方浓密的雨幕和黑暗中,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片巨大的、棱角分明的轮廓。
那像是一道……门?
一道巨大的石门。
它无声地矗立在前方山坳的尽头,镶嵌在陡峭得如同刀削斧劈般的黑色崖壁之中。
门框由整块的、不知名的青黑色巨石雕凿而成,巨大、厚重、古朴,历经风雨侵蚀,表面布满了深色的苔藓和滑腻的水渍,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仿佛凝固了千万年时光的洪荒气息。
石门紧闭着,严丝合缝,如同亘古以来便从未开启过。门楣上方,覆盖着厚厚的藤蔓和垂落的枯枝,如同垂死的巨兽毛发,在风雨中簌簌抖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肃杀、荒凉、死寂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从这道巨大的石门和它所倚靠的整片黑色崖壁上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风雨的喧嚣,死死攫住了凌霜的心神。仿佛门后不是生路,而是通往九幽深渊的入口。
“剑……冢……”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在凌霜耳边响起。
是夜宸,她不知何时竟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意识。
她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一道缝隙,瞳孔依旧有些涣散,却死死地、死死地锁定着前方那道巨大的石门。
她的眼神极其复杂,充满了惊悸、茫然,还有一种……仿佛看到宿命之地的巨大震撼。
剑冢?这里就是剑冢?!
凌霜的心脏猛地一跳,青城剑冢,传说中青城派历代高人埋骨葬剑之地,一个充满了肃穆与禁忌的地方,玉佩指引的龙脊之地,竟是青城的剑冢?!
巨大的震惊尚未平息,凌霜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紧闭的石门。
就在那巨大的石门中央,在苔藓和水痕的覆盖之下,似乎有字,几个巨大的、深深镌刻在坚硬石门上的字迹。
他强忍着疲惫和剧痛,背着夜宸又往前艰难地挪动了几步,靠近石门。
借着微弱的、穿透浓密雨云缝隙落下的惨淡天光,凌霜看清了石门上的刻字。
那是四个字,四个巨大的、笔画如同刀砍斧凿、透着一股凌厉杀伐之气的古篆大字,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入石中,仿佛要昭示某种不容置疑的铁律。
“通敌者诛!”
四个大字,每一个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铡刀,悬在头顶,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和死亡气息,仿佛在警告所有靠近此门的人,胆敢通敌,杀无赦。
凌霜的心沉了下去。剑冢重地,刻此四字,显然是对叛徒的极端警告。
但此刻,他们这两个被影盟和神秘龙纹势力追杀、如同丧家之犬般逃到这里的人,岂不是正应了这“通敌者诛”的罪名?
这肃杀的石门,更像是为他们准备的断头台。
“不……不对……”伏在他背上的夜宸,再次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剧毒侵蚀后的虚弱,但语气却异常肯定。她似乎耗费了巨大的力气,微微抬起那只还能活动的手,极其艰难地指向石门上的字迹。
“那字……新刻的……盖住了……下面的……”夜宸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
她那双刚刚恢复一丝神采的眸子,死死盯着“通敌者诛”四个大字的边缘,尤其是笔画转折处与石门本身那古老沧桑的痕迹相交接的地方。
新刻的?盖住了下面的?
凌霜心头巨震,他猛地凝神看去,果然。
在那四个凌厉杀伐的“通敌者诛”大字之下,石门表面那层厚厚的、深绿色的苔藓和滑腻的水痕覆盖之下,隐隐约约,确实透出了一些极其细微的、更加古老的刻痕轮廓。
这些古痕被后来刻上的、深达数寸的“通敌者诛”所覆盖、所破坏,显得支离破碎,模糊不清。
但仔细看去,那些新刻的、如同凶兽爪痕般凌厉的笔画边缘,与石门本身那种圆润、深沉、仿佛自然风化的古老石质纹理,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新痕覆盖旧痕,这“通敌者诛”四个字,是后来刻上去的,它粗暴地覆盖、甚至铲平了石门原有的刻痕。
那被覆盖的……原来的刻字是什么?!
凌霜的心跳骤然加速,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他猛地放下背上的夜宸,让她小心地靠在一块相对干燥的大石旁。然后,他强忍着左臂的剧痛和麻木,伸出还能活动的右手,不顾那深绿色苔藓的湿滑粘腻,死死抠在石门“诛”字边缘一处覆盖着厚厚苔藓的位置。
他要看看,被这杀气腾腾的新字覆盖下的,到底是什么。
冰冷的苔藓在指下破裂,滑腻的汁液沾满了手指。
他用力地抠挖、刮擦着,指甲在坚硬的石壁上摩擦,传来阵阵刺痛也浑然不顾,他只想撕开这层覆盖的伪装,看清那被掩埋的真相。
苔藓、陈年的泥垢、滑腻的水渍……在凌霜近乎疯狂的刮擦下,被一点点剥落、清除,一小块被新刻字深深覆盖的、极其模糊的古老石面,渐渐显露出来。
就在这块显露出的、不足巴掌大小的古老石面上。
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带着独特风格的古篆笔画残痕,清晰地暴露在惨淡的天光之下。
那道笔画的起笔处,一点极其圆润饱满、如同水滴凝聚的圆点,虽然只有米粒大小,且被新刻的刀痕破坏了大半,但那残留的弧度,那精雕细琢、力透石背的力道感,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雍容、工整和高高在上的威严。
这绝非江湖草莽或普通匠人所能拥有的笔力,这种起笔的圆润饱满,这种一丝不苟的力道控制,凌霜只在一种地方见过,官府衙门张贴的布告榜文上,那些由内府御用匠人精心镌刻的官文拓印。
一个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凌霜的脖颈。
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驱使,右手更加疯狂地在显露出的古痕周围刮擦,更多的苔藓泥垢被剥开。
一小片,两小片,几处被新刻字边缘破坏的、支离破碎的古老刻痕显露出来。
虽然残缺不全,如同被撕碎的纸片。
但这些残痕的笔画线条,无一例外,都带着那种工整到极致、严谨到刻板、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尊贵气度的风格。
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钩捺,都仿佛蕴含着某种森严的规矩和法度。
就在凌霜的手指,颤抖着刮开“诛”字最后一笔末端、靠近石门底部一处被厚厚苔藓覆盖的角落时。
他剥开的苔藓之下,并非石门本身的石质。
而是……一小块极其微小的、凹陷下去的……印章痕迹。
那印章的凹痕极小,如同指甲盖大小,形状却异常规整,是一个完美的正方形。
凹痕之内,四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笔画刚劲锋锐如刀削斧凿的阴刻小字,在惨淡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冰晶,刺入了凌霜的眼帘。
那字体是标准的内府御造体,
那四个字是
御笔亲题。
轰隆!
仿佛一道九天神雷,在凌霜的脑海中炸开,震得他魂飞魄散。
御笔亲题?!这剑冢石门上,被后来者用“通敌者诛”四字粗暴覆盖掉的原始刻字……竟然是当朝皇帝的御笔亲题?!
巨大的惊骇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崖壁上,后背一片冰凉。
那瘦高杀手“乘风”的狞笑,墨先生燃烧的地图,玉佩投影的龙脊山脉,影盟的追杀,袖口的金鳞,箭尾的“御制”……无数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疯狂地涌入脑海,如同无数冰冷的碎片,试图拼凑出一个恐怖到令人无法呼吸的真相。
皇帝,是皇帝,覆盖了剑冢石门的御笔,是皇帝要诛杀“通敌者”?!
谁是“敌”?谁是“通敌者”?师父?师伯?还是……刻着凤凰金鳞纹身的自己?!
就在这心神剧震、灵魂几乎出窍的瞬间。
“哼,逃得倒是挺快!”
一个冰冷、滑腻、带着浓重嘲讽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在凌霜身后、雨幕笼罩的山道拐角处响起。
凌霜猛地转身。
三道漆黑的身影,如同从地狱中渗出的墨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雨幕之中。
呈半圆形,堵死了他所有退路,正是影盟的杀手,为首一人,身材瘦高如同竹竿,全身笼罩在漆黑的斗篷里,兜帽的阴影下,两点冰冷的寒芒如同毒蛇之瞳,穿透雨幕,死死锁定了凌霜,正是那个自称“乘风”的瘦高杀手。
他的目光扫过靠在石壁下、气息奄奄的夜宸,又扫过石门上新刻的“通敌者诛”四字,最后落在那被凌霜刮擦出的“御笔亲题”印痕上,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冷笑。
“啧啧,真是胆大包天啊!连‘御笔亲题’都敢毁?看来这‘通敌者诛’的罪名,你们是坐实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杀!”
冰冷刺骨的命令如同丧钟敲响。
“乘风”身后的两名影盟杀手,如同得到指令的恶犬,眼中瞬间爆发出嗜血的凶芒。
他们身形一晃,如同两道撕裂雨幕的黑色闪电,手中的幽蓝毒刃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一左一右,狠辣无比地朝着心神剧震、几乎僵在原地的凌霜扑杀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