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前朝凤痕

夜风带着江河的湿冷腥气，卷过襄阳城外这片破败的街巷。

窄巷两侧是高耸的、布满青苔和污渍的院墙，墙皮剥落如鳞片，在稀薄的月光下投下怪诞扭曲的暗影。

巷子里弥漫着垃圾腐败的酸臭、排泄物的臊气，还有浓浓的血腥味。

凌霜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淖里跋涉。肩膀上扛着一个人，一个温热柔软、却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生命。

夜宸的头无力地垂靠在他的颈窝，湿透的鬓发贴着皮肤，滚烫。

她的呼吸急促而灼热，带着一股令人不安的甜腥气，断断续续地喷在他耳侧。每一次细微的呻吟都牵动着凌霜心口的疼痛。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体内仿佛有一簇无形的火焰在灼烧，烧得她浑身滚烫，那温度透过两人湿透的衣衫传递过来，几乎要将他也点燃。

然而，在这滚烫的表象之下，又有一股无法抵御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正顺着她的四肢百骸疯狂蔓延。

这种冰火交织的气息，如同她垂落在他胸前、被泥水污浊却仍难掩细腻白皙的手腕，虚弱地搭着，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沉重而艰难，带着令人心悸的衰弱感。

左臂的麻痹和腿上伤口的剧痛几乎麻木，肺部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

但他咬紧牙关，汗水混合着雨水流进眼睛也顾不上去擦。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落脚点，找到办法，救她，她滚烫的身体，她那声决绝的“走”，还有那枚掉落在香灰中、刻着“乘”字的诡异蛇令……

这一切像一个解不开的谜团，沉甸甸地压着他，又像一个锚点，死死地拴住他近乎崩溃的意志。

破庙里那惨烈的搏杀，三人重伤，一人被蛇令震慑退走的画面还在脑中翻腾。

那枚带着“乘”字的蛇令到底是什么？它为何让影盟杀手都惊疑退走？夜宸……她到底是什么人？

这些问题如同毒蛇啃噬着神经，但此刻都被她越发紊乱的呼吸和滚烫的身体所盖过。

“呃……”肩头的夜宸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额头重重撞在凌霜的锁骨上，痛得他眼前一黑。

“夜宸！夜宸！”凌霜焦急地低唤，脚步不得不停下。

巷子深处，一间屋子的檐角下，似乎堆放着些腐朽的杂物，投下一片勉强能避雨的阴影。那里……也许能暂时……

就在这时。

咻，咻咻。

几声极其轻微、如同蚊蚋振翅、却带着刺骨杀机的破空声，极其突兀地从他们刚刚冲出来的巷口方向响起。

快，迅捷无伦，根本不给任何反应时间。

数点幽暗的寒芒，撕裂夜幕下的雨帘，朝着凌霜和他肩上几乎失去意识的夜宸，精准无比地攒射而至。

是淬毒的暗器，影盟的杀手追来了，而且不止一个，那退走的杀手显然叫来了更可怕的帮手。

凌霜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铁手死死攥住。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背着一个人，行动迟缓，连躲避的空间都没有，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肩上几乎昏迷的夜宸，身体在致命的危机刺激下，竟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

她猛地睁开那双早已被剧毒烧得水雾迷蒙、如同蒙尘冷玉般的眸子，眼中瞬间炸开一种决绝的光芒。

在暗器临身的刹那，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右手闪电般探出，死死抓住了凌霜因奔跑而挣开了一道破口、挂着布条的衣襟。

然后，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身体如同游鱼般猛地发力向上一扭，

凌霜被这突然的巨力带得一个踉跄。

噗噗噗。

七八点幽暗的寒芒，大部分险之又险地贴着他们两人的身体掠过，狠狠钉入对面的泥墙和木柱，发出沉闷的“哆哆”声。

其中一支，擦着夜宸扬起的手臂飞过，撕裂了湿透的袖口，留下一道深长的血痕，另一支，则贴着凌霜的脖颈飞过，冰冷的劲风刮得皮肤生疼，一缕断发无声飘落。

借着夜宸这拼死一扭带来的错位，竟然奇迹般地躲过了大部分致命的暗器。

只有夜宸手臂上那道新的伤口，正迅速渗出暗红色的血液，与原有的毒素混在一起。

凌霜死里逃生，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甚至来不及庆幸，猛地借着刚才踉跄的势头，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巷子深处那片堆积着杂物的阴影猛扑过去。

轰。

两人重重地摔进满是泥泞、散发着刺鼻霉味的杂物堆里，腐朽的木板和破烂的篾筐被撞得四散飞溅。

夜宸被他死死护在身下，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让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

“夜宸！”凌霜顾不上砸在身上的杂物，慌忙低头去看身下的人。

夜宸的身体如同被拉紧到极限的弓弦，剧烈地抽搐着，她苍白的脸上，那层青紫色猛地加重，如同浸染了墨汁，嘴唇呈现出可怕的深紫色，牙齿死死咬住，嘴角却无法控制地溢出带着暗红色细碎泡沫的血丝，她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拉风箱般艰难，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

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清澈的冷玉般的眼眸，此刻完全失去了焦距，瞳孔不规则地放大着，瞳孔深处，竟然浮现出一种极其诡异、令人不寒而栗的蛛网般的暗红色细丝。

这血丝如同活物般迅速蔓延，几乎覆盖了大部分眼白，让她美丽的双眼变得如同地狱恶鬼。

影盟的剧毒，终于彻底爆发，正以摧枯拉朽之势侵蚀她的五脏六腑，夺走她最后的生机。

“醒醒！你不能睡！夜宸！”凌霜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死死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希望唤回她的意识。

“嗬……药……”夜宸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喊，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发出极其细微的气音。

她那只没有被压住的手，无意识地在凌霜胸前抓着，湿漉漉的手指在他同样湿透破败、沾满污泥的衣襟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药？什么药？！”凌霜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焦急地追问。难道是解药？在她身上？

夜宸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瞳孔深处那蛛网般的血丝疯狂蔓延，几乎将眼白彻底染红。

她的意识显然在剧毒的折磨下已经模糊不清，那只无意识抓挠的手显得更加混乱无力。

“找……找……”她的声音细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绝。那只在凌霜胸前乱抓的手，忽然痉挛似的猛地收紧，五根冰凉刺骨的手指死死揪住了他胸前被刚才自己撕扯得更加破烂的衣襟，确切地说，是衣襟下那紧贴着他皮肤、唯一还算干净干燥的、裹着玉佩的衬里位置。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

在夜宸这临死挣扎般的、毫无章法又异常大力的一抓一扯之下，本就破旧不堪的衣襟从胸口部位被彻底撕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一片泥污和血痂之下的、裸露出的胸膛肌肤，暴露在冰冷的夜雨和微弱的月光之下。

就在这片皮肤之上，

左胸靠近心脏的位置，

赫然出现了一个图案，

一个刺青，

但那绝非寻常纹身匠人的作品，

那图案异常复杂，异常古老，线条极其流畅，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与威严。

它的主体是一只鸟，一只展翅欲飞、姿态优雅神圣、却又带着睥睨天下之威仪的巨鸟。

它有着流畅的颈项，修长的尾羽，每一片翎羽都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被极其细腻的线条勾勒出来，流畅如同活物。

凤凰，一只活灵活现、仿佛随时会振翅腾飞的古老火凤凰！

这凤凰的纹路并非普通的墨色或者靛蓝，而是一种极其深沉、仿佛浸透了岁月与血液的暗金色泽。

它仿佛是用融化的赤金细细描绘，烙印在凌霜的肌肤之上。

此刻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烁着一种内敛、古老、却又带着熔岩般灼热力量的神圣光芒。

最令人心神剧震的是，

在这凤凰纹身的头部位置，

凤凰那双巨大的、威仪无比的眸子，

它的眼眶轮廓深邃，线条流畅威严，

而就在这眼眶深处，本该是瞳孔的位置，

镶嵌着两颗……不，那不是镶嵌物，而是纹身本身最核心、最神异的部分。

那是由极其纯粹、无比浓郁的暗金色泽汇聚成的两颗“眼珠”。

但这眼珠并非死物，它们的形态极其诡异，如同两枚紧紧贴合在一起的、边缘锐利细小的金色菱形鳞片。

在微弱的月光下，这两片暗金色的眼珠鳞片，竟然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血液在其中流淌涌动的晶莹感。

暗金色的流光在鳞片中流转沉浮，仿佛这双凤目在月光下……活了过来。正在幽幽地凝视着陷入绝境、剧毒攻心的夜宸。

金鳞血珠，熔金铸凤涅槃瞳。

这凤凰血珠带着煌煌神威与苍凉宿命感，如同九天惊雷，在破败窄巷的血腥与绝望中轰然炸响，穿透了夜宸弥留的剧痛迷雾。

她那双瞳孔几乎被暗红蛛网完全覆盖、已然失去焦距的眸子，猛地一颤。

如同垂死的火苗被浇入了滚油。

暗红色的细丝竟如同潮水般，在瞬间退去了些许，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难以置信的光芒，混合着深不见底的惊骇、彻骨的恐惧，还有一种……仿佛看到了传说之物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震撼。

“啊……凤……金鳞……”她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无法形容的惊悸，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锁定在那暗金凤凰的双眸之上，锁定在那两枚如同微缩金鳞、仿佛流淌着熔岩金血的神异眼珠之上。

她的身体因为这巨大的惊骇和刺激，竟爆发出了最后的力量。

猛地从濒死的眩晕中短暂地挣脱出来，她想要说什么，想要确认什么，但剧毒反噬带来的巨大痛苦和混乱瞬间如巨浪般将她吞没。

“噗！”一大口粘稠的、带着浓烈刺鼻甜腥气的暗紫色血液，猛地从夜宸口中狂喷而出，如同墨汁般，喷溅在凌霜赤裸的胸膛上，喷溅在那只暗金色的凤凰纹身之上。

暗紫色的毒血迅速在古金色的凤纹上流淌、洇开，这颜色诡异而邪异。

但更诡异的变化发生了。

当那粘稠滚烫、带着剧毒的暗紫色血液流淌过凤凰眼眶深处、那两枚由暗金色泽汇成的“金鳞血珠”时。

那两枚由纯粹能量构成、仿佛在缓缓流淌的暗金“眼珠”。

竟真的如同活了过来。

在沾染了夜宸喷涌而出的、蕴含着影盟奇毒的暗紫血液后。

眼珠内部的暗金流光，骤然加速。

它们疯狂地旋转、翻涌。

如同两滴在滚烫熔炉中剧烈沸腾、蕴含着无尽生命之力的“金鳞血珠”！散发出惊人的热量和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不虚的、令人心悸的生命脉动。

仿佛沉睡的凤凰即将在血与火的交织中睁开审判的双眼。

就在这惊变发生的瞬间。

巷口方向。

数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入窄巷的阴影中，他们的脚步如同狸猫踏雪，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冰冷的杀意如同潮水般蔓延，瞬间锁定了杂物堆中那两个纠缠的身影。

更靠后一点的位置，一个身材异常瘦高、如同竹竿般的身影，缓缓抬起手，制止了同伴无声的前进。

他那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如同两点冰冷的寒星，越过同伴的身影，清晰地捕捉到了杂物堆下那个少年裸露的胸膛，以及胸膛上那正在暗紫色毒血中熠熠生辉、仿佛燃烧着熔岩的暗金凤凰纹身。尤其是那流淌着生命脉动的双瞳，金鳞血珠。

瘦高身影的眼中，那两点寒星般的冷芒，极其罕见地猛地闪烁了一下，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惊疑和忌惮？瞬间掠过。

他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分辨、在确认。抬起的手掌并未放下，反而微微收紧。整个追击的、如同毒蛇般迅捷残忍的小队，竟因为他这一个无声的手势，瞬间凝固，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冰冷的目光在少年的胸膛和濒死的夜宸身上扫视，充满了极其复杂难辨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