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月引死城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淌着血的伤口,沉入了西边连绵起伏的黑色山脊。
最后几缕残光挣扎着,在浓密得化不开的墨绿色林海上涂抹下几道诡谲的暗红,随即被翻涌上来的、如同冰冷潮水般的暮色彻底吞没。
黑暗,沉重得令人窒息,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凌霜蜷缩在一处巨大山岩风化形成的狭窄石缝深处。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布满湿滑苔藓的岩石,坚硬硌骨的触感透过早已破烂不堪的衣物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刺骨的寒意。这寒意并非仅仅来自外界,更源于身体深处。
脚踝的伤肿被亡命奔逃牵扯得几乎失去知觉,只剩下一种持续的、迟钝的闷痛。
大腿外侧被影盟毒刃划开的伤口,麻木感如同无数冰冷的蛆虫,已经蔓延到了膝盖以上,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起一阵令人牙酸的僵直。
左臂的麻痹感没有减轻,反而在持续奔逃的疲惫中加重,沉甸甸地垂在身侧。
每一次呼吸,肺叶都像被粗粝的砂纸反复摩擦,带着浓重的铁锈腥味和药池那股令人作呕的腐朽气。
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如同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头顶,视野边缘阵阵发黑。
师父倒在血泊中的惨状,师伯老刀浴血搏命、最终与杀手同归于尽的惨烈画面,如同最残酷的烙印,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
巨大的悲痛早已被一种更深沉、更麻木的冰冷所取代,那是一种灵魂被抽空的虚脱,混合着无边无际的迷茫。
逃?逃向何方?影盟的毒蛇,袖口闪金的龙纹,箭尾那枚刺眼的“御制”金鳞……一张无形的、巨大到令人绝望的网,仿佛笼罩了整个天地,他不过是网中一只徒劳挣扎的飞蛾。
师父临死前死死攥住他的手腕,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还烙印在皮肤上。“快逃……”那最后两个字,是绝望的嘶吼,也是唯一的指引。可这天地茫茫,浓雾锁山,何处是生路?
意识在疲惫和寒冷的双重侵袭下,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每一次合上都像要陷入永恒的黑暗。他强撑着,牙齿深深咬进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不能睡,睡着了,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冰凉的触感,毫无征兆地从他紧贴胸口的皮肤上传来。
是那块玉佩。
那枚质地温润、边缘圆滑、毫无纹饰的白玉,此刻正紧贴着他冰冷濡湿的胸膛。
它不知何时,竟悄然变得冰冷,一种奇异的、带着微弱吸力的冰冷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瞬间穿透了他麻木的感知。
凌霜猛地一个激灵,残存的睡意被瞬间驱散,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破烂的衣襟,死死攥住了胸前的玉佩。
冰冷,刺骨的冰冷,仿佛握着一块刚从万载寒冰中取出的玄玉。
这冰冷感,与昨夜在药池中玉佩吸附锈迹时的感觉何其相似,不,比那更甚,这股冰冷中还带着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悸动?它在呼唤什么?
凌霜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挣扎着,不顾全身的剧痛和麻木,在狭窄的石缝中艰难地调整姿势,将玉佩从紧贴胸口的衣物里掏了出来。
玉佩入手冰凉滑腻,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石缝中,它本身并未发出任何光芒。但那奇异的冰冷悸动感,却无比清晰地传递到掌心,如同握着一块有生命的小冰块。
怎么回事?它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冰冷?凌霜死死盯着掌心那枚在黑暗中毫无光泽的玉佩,心中惊疑不定。
昨夜它在池水中显化地图,是吸附了铁锈。现在呢?这冰冷的悸动,又在预示着什么?难道……追兵又近了?影盟的人?还是……那带着龙纹和金鳞的神秘人?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将身体更深地缩进冰冷的石缝深处,耳朵极力捕捉着石缝外浓密山林中的每一丝声响。
风声呜咽,卷过林梢,发出如同无数幽魂低泣的沙沙声。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夜枭凄厉的啼叫,划破死寂,更添了几分阴森。除此之外,只有一片沉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死寂。
没有追兵的脚步声,没有衣袂破风的声响,没有毒刃出鞘的微吟。什么都没有。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掌心玉佩那持续不断的、冰冷而细微的悸动,如同黑暗中的脉搏,提醒着他某种未知的变化正在发生。
凌霜紧绷的神经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惊疑。不是追兵?那这玉佩为何……他困惑地低下头,再次将目光投向掌心的玉佩。
就在这时。
一道极其微弱、极其清冷的光线,如同穿过厚重云层的银色丝线,毫无征兆地,从石缝上方狭窄的缝隙中,悄然洒落下来。
是月光。
不知何时,头顶那浓重如墨的云层,竟悄然裂开了一道狭小的缝隙,一轮清冷的、近乎满月的巨大月轮,如同天神睁开的银色独眼,高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之上。
那冰冷的、不带丝毫温度的清辉,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和山岩的阻隔,恰好有一缕,如同被精准引导的银针,笔直地投射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凌霜摊开的掌心之中。
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了他掌心那枚温润的白玉玉佩之上。
嗡。
就在那缕清冷的月华触及玉佩表面的瞬间。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冰晶凝结般的嗡鸣,在凌霜的掌心悄然荡开。
玉佩骤然变得滚烫,一种灼热与冰冷交织的、极其矛盾的强烈触感猛地传递到凌霜的掌心,烫得他几乎想要甩手扔掉。
紧接着,让他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那缕投射在玉佩上的清冷月光,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激活、捕捉、转化。
玉佩本身并未发光,但它光滑圆润的表面,却如同变成了一块神奇的冰晶棱镜。
一道远比射入月光更加凝练、更加明亮、带着一种奇异淡蓝底色的光束,猛地从玉佩光滑的表面折射而出,如同被点燃的冷焰。
这道淡蓝色的光束,直直地投射在凌霜面前,那狭窄石缝深处、布满湿滑苔藓和尘埃的冰冷岩壁之上。
光斑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迅速扩散、稳定下来,形成了一片清晰的光幕。
凌霜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盯住那片被淡蓝色光幕笼罩的岩壁。
光幕之中,线条开始飞快地勾勒、显化。
蜿蜒的线条如同灵蛇游走,勾勒出河流的轮廓;笔直的线条如同刀劈斧凿,划出山脉的走向;密集的细小光点汇聚,标注出城镇的位置;更有一道极其粗壮、贯穿南北的墨色光带,如同大地的一道巨大伤痕,清晰地标示出来。
那分明是一幅地图,一幅更加清晰、更加完整的路线图,不再仅仅是昨夜那血丝勾勒的残缺轮廓。
地图的中心,一个极其明亮、如同星辰般璀璨的蓝色光点,正稳稳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一个特定的位置。
凌霜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光点之上,虽然他从未离开过青城山方圆百里,但地图上那显著的标志性河流、山脉,以及那个被光点标注的、位于巨大墨色光带附近的、极其重要的城池位置,让他瞬间辨认出来。
襄阳,是襄阳城。
玉佩竟在月光下,清晰地投影出了前往襄阳城的路线图,它在指引他,指向那座千古雄城。
巨大的震惊和一丝绝境逢生的激动瞬间冲垮了凌霜的麻木,他死死攥紧玉佩,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襄阳!对!去襄阳!那里或许有师父留下的线索?有解开玉佩地图秘密的关键?或者……仅仅是摆脱这无边追杀的一线生机?
然而,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要立刻冲出石缝奔向地图指引方向的瞬间。
岩壁上那片清晰的淡蓝色光幕,毫无征兆地……剧烈地扭曲起来。
如同投入石子的平静水面。
原本稳定勾勒的地图线条,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搅动、撕裂,河流、山脉、城池的光影瞬间破碎、拉长、变形。
地图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光幕中心位置,飞快地凝聚、扭曲、显化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符号。
那符号由数道扭曲的、如同虬结蛇虫般的血色光线构成,它们彼此盘绕、绞缠,形成一个复杂、邪异、散发着强烈不祥气息的图案。
图案本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泽,仿佛由凝固的鲜血书写而成,透着一股冰冷刺骨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警告意味。
这……这是什么?!
凌霜瞳孔骤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这符号绝非善意,它如同一个巨大的、滴着血的警示标志。
更让他头皮发麻、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
就在那邪异血符最终成形的刹那。
在血符下方,那淡蓝色的光幕背景上,竟如同被无形的刻刀雕刻般,清晰地浮现出四个扭曲、狰狞、笔画如同断骨碎刃的古篆大字。
字体本身带着一种疯狂而绝望的气息。
那四个字是,
生人勿近!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冰冷死气,如同实质般,瞬间从那四个血淋淋的大字上弥漫开来,死死笼罩住整个狭窄的石缝。
凌霜感觉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胸前的玉佩那滚烫的温度,也瞬间被一股刺骨的冰冷所取代。
生人勿近?!这是什么意思?!是指襄阳城?还是指这条通往襄阳的路?抑或……是指这石缝之外?!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凌霜,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受惊的兔子,死死盯向石缝外那片被浓重夜色笼罩的、死寂的山林。
就在他抬头的同时。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带着无尽贪婪和凶残的狼嚎,猛地从石缝外不远处的山林深处响起,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了寂静的夜幕。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呜!嗷呜!
更多的狼嚎声,此起彼伏,如同呼应般,从四面八方、远近不同的方向接连响起。
声音里充满了发现猎物的兴奋和嗜血的渴望,它们迅速移动着,嚎叫声快速朝着凌霜藏身的这片山岩区域围拢过来。
不是影盟,不是带龙纹的神秘人,是狼群,是被血腥气引来的、饥饿凶残的狼群。
玉佩的月光投影,刚刚显露出“生人勿近”的警告,追魂夺命的狼嚎便如同地狱的丧钟,在死寂的夜色中轰然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