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金鳞弑师
冰冷、滑腻、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手死死箍着凌霜的胳膊,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凌霜被那灰扑扑的身影几乎是拖拽着,在浓得化不开的白色晨雾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
每一步落下,脚踝的剧痛、大腿伤口的麻木、左臂的沉重都像钝刀子反复切割。
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眼前的景物在汗水和雾气的双重模糊下扭曲晃动。
身后,是那破败猎屋残留的烟尘和杀意,是那个肩窝被断木重创、眼神怨毒如鬼的影盟杀手可能随时追来的死亡阴影。
胸前的玉佩紧贴着冰冷濡湿的皮肤,昨夜吸附锈迹显化地图的诡异触感,破匾上被鲜血浸染后显现的“弑君”古篆,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
“前……前辈……”凌霜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次开口都牵扯得喉咙剧痛,“要……要去哪?”他试图看清拖拽自己的人,但那灰影动作快得惊人,又始终领先半步,只留给凌霜一个模糊的、披着破旧蓑衣、戴着宽大斗笠的背影。
斗笠边缘垂下的破布条在疾奔中猎猎作响。
“闭嘴!想活命就跟紧!”一个苍老、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声音低喝道,正是昨夜猎屋内那一声暴喝喝退杀手的声音。
这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透着一种历经风霜的粗粝和疲惫,却又有着磐石般的坚韧。
凌霜不敢再问,咬着牙,几乎是被对方半拖半抱着,在崎岖湿滑的山路上亡命奔逃。
他不知道这老人是谁,为何救他,更不知道要将自己带往何处。但此刻,这苍老而有力的手,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是浓雾死地里唯一的生路。
那破匾上“弑君”二字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恐惧,暂时被求生的本能压下,却又如同蛰伏的毒蛇,在心底深处盘踞。
不知奔了多久,当凌霜觉得自己肺里的最后一丝空气都要被榨干,双腿沉重得如同两根毫无知觉的木桩时,前方的灰影终于猛地停下脚步。
凌霜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扑倒,被老人一把死死拽住才没摔个嘴啃泥。
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泥污从额角滚落,视线因缺氧而阵阵发黑。他勉强抬起头,透过眼前迷蒙的汗水和雾气,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一片稀疏的松林边缘,一条被山洪冲刷出的、布满鹅卵石的干涸河床。
河床对面,是更加陡峭、被浓密植被覆盖的山壁。
而就在河床这岸,靠近松林的地方,矗立着一座极其简陋、几乎与山岩融为一体的石屋。
石屋由粗糙的山石垒砌而成,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和苔藓,墙壁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
屋前有一小片勉强开垦出的空地,种着些蔫蔫的草药,角落里堆放着砍好的柴禾。一扇同样用厚实木料钉成的、看起来异常沉重坚固的木门紧闭着。
“师父……”凌霜看着那扇熟悉的木门,心头猛地一热,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这里!是师父清修的地方,远离青城派喧嚣的山门,藏在这人迹罕至的山坳深处,这神秘老人,竟然把他带到了师父这里。
一股强烈的委屈和后怕瞬间涌上心头。他挣扎着想要站稳,想要冲过去拍打那扇门,想要扑进师父怀里诉说这一夜的恐怖遭遇。
“师父!是我!凌霜!”他嘶哑地喊出声,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就在他声音出口的刹那。
“凌霜?!”
一个低沉、温和、带着惊愕和难以置信的声音,从石屋紧闭的木门后响起。
吱呀,
那扇沉重的木门猛地被人从里面拉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是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材中等,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旧道袍,浆洗得干净利落。
他的面容清癯,眼角的皱纹如同刀刻,记录着风霜,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温和,此刻正满是惊愕和担忧地看向门外的凌霜和那灰衣老人。
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束在头顶。整个人站在那里,如同山间一株历经风雨却依旧挺拔的青松,散发着一种沉静可靠的力量。正是凌霜的授业恩师,青城派长老,柳正风。
“师父!”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凌霜心头积压的所有恐惧、委屈和伤痛瞬间爆发,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如同决堤般涌出。
他挣脱老人搀扶的手,踉跄着就要扑过去。
柳正风的目光在凌霜浑身泥污血渍、狼狈不堪的模样上扫过,瞳孔骤然收缩,清亮的眸子里瞬间燃起熊熊怒火。
但他的视线很快又落到凌霜身后,那个戴着斗笠、披着破蓑衣的灰衣老人身上。当看清那老人的脸时,柳正风脸上的惊愕瞬间被一种更加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取代。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恍然,有难以抑制的激动,甚至……有一丝深藏的悲痛?
“是……是你?!”柳正风的声音微微发颤,他向前急迈一步,似乎想要确认什么,目光死死锁定在灰衣老人的脸上。
灰衣老人猛地抬手,一把掀掉了头上的破斗笠。
一张同样布满风霜、沟壑纵横、却透着无比刚毅的脸暴露在晨光下。那面容如同饱经战火洗礼的岩石,每一道皱纹都刻着沧桑。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侧脸颊上,一道狰狞扭曲的巨大刀疤,从额角一直斜劈到下颌,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那里,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
此刻正死死盯着柳正风,眼神中交织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有千言万语无从诉说的沉重,更有一种……仿佛看到某种不祥预兆的强烈焦灼。
“正风!是我!”灰衣老人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他猛地指向身后浓雾弥漫的山路方向,语速快得如同爆豆,“快!带他走!进山!别回头!影盟的杂碎追上来了!后面还有更……”
老刀,这个被岁月和伤痕深刻铭记的名字,在凌霜心底轰然炸响,师父从未细说过这位师伯的过往,只提过他当年身受重伤后便不知所踪。
他脸上那道疤……是师父唯一提过的标记,原来昨夜救他的,竟是这位消失多年的师伯。
但老刀后面那急切到几乎破音的警告话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硬生生掐断。
“咻!”
一道尖锐得几乎要撕裂耳膜、穿透灵魂的厉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山间的死寂,从河床对面、那片浓雾笼罩的陡峭山壁密林深处,闪电般激射而至。
那不是普通的箭矢破空声,那声音带着一种恐怖的、令人心脏骤停的穿透力和毁灭感,仿佛地狱的鬼哭。
它的目标,根本不是凌霜,也不是老刀。
目标,直指刚刚迈出石屋门口、脸上还残留着震惊和激动、全部心神都被老刀的出现和他未尽的话语所牵引的柳正风。
太快了。
快得超越了人眼所能捕捉的极限。
前一瞬,那厉啸才刚刚撕裂空气;下一瞬,一点凝聚了所有死亡气息的寒芒,就已经出现在柳正风胸前咫尺之处。
箭矢本身在视野里甚至拉出了一道模糊的黑色残影,所过之处,连浓雾都被瞬间洞穿、撕裂。
柳正风是高手,青城派的长老,在箭啸响起的刹那,他清亮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全身的肌肉本能地绷紧,内息疯狂涌动,他甚至已经捕捉到了那夺命箭矢的轨迹。
他的身体做出了一个极其迅疾、快到留下残影的侧身规避动作,右手并指如剑,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朝着那道疾射而来的黑色残影侧面疾点而去,试图用指尖蕴含的强横内力将其震偏。
他的反应,已经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
然而。
那支箭。
那支通体漆黑、细如竹筷、箭簇却闪烁着一种妖异暗金色泽的箭,在柳正风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指风堪堪触及箭杆的瞬间。
箭杆之上,竟猛地爆发出一圈肉眼可见的、剧烈震荡的黑色波纹。
嗡!
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柳正风的手指上。
柳正风指尖凝聚的强横指风,竟被这突如其来的震荡波纹硬生生抵消、震散。他那足以点碎精钢的手指,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高频震动的铜墙铁壁,剧痛传来,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错位声响。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迟滞。
那支带着毁灭性震荡之力的黑箭,如同毒蛇般,擦着他偏移的指尖,以毫厘之差,狠狠贯入了柳正风来不及完全避开的前胸。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血肉被撕裂的钝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柳正风身体猛地一僵,那支通体漆黑的箭矢,如同来自地狱的毒牙,深深扎进了他左胸要害。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向后踉跄了一大步,重重撞在身后那扇厚重的木门门框上。
砰。
木门发出沉重的闷响,震落簌簌灰尘。
柳正风脸上的震惊、激动、焦灼……所有表情瞬间凝固。他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深处是难以置信的剧痛和一丝极其深沉的、仿佛瞬间洞悉了某种可怕真相的骇然。
他清亮温和的眼睛里,那熟悉的光彩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
“师父!!!”
凌霜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瞬间撕裂了山坳的死寂。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痛苦,足以让任何听到的人心胆俱裂。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矢如同毒蛇噬咬般贯入师父的胸膛,看着师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看着那挺拔的身躯如同被折断的翠竹般撞上门框,眼前的世界瞬间变成一片血红。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轰然爆发,他甚至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忘记了左臂的麻痹。
一股从未有过的、毁灭一切的力量从四肢百骸疯狂涌出,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狂吼,如同疯魔般朝着石屋门口扑去。
“不!”老刀同样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他那张布满刀疤的脸瞬间扭曲得如同厉鬼,眼中爆发出毁天灭地的杀意和悲痛。
他比凌霜更快,在箭矢贯入柳正风胸膛的刹那,他就已经动了,身体化作一道灰色的残影,带着狂暴无匹的气势,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河床对面的密林深处猛扑过去,他要将那放冷箭的杂碎撕成碎片。
然而,那射出黑箭的人,显然精于隐匿刺杀,一击得手,根本不做丝毫停留。
河床对面浓密的林间,传来几声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踏雪般的快速远去的脚步声,瞬间消失在浓雾深处,只留下那支夺命的黑箭,如同耻辱的标记,深深插在柳正风的胸膛上。
凌霜已经扑到了门前,他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膝盖撞得生疼也浑然不觉,他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去扶住师父摇摇欲坠的身体,却又不敢触碰那支可怕的箭矢。
柳正风的身体顺着门框缓缓滑落,跌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他的脸如同金纸,嘴唇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大股大股温热的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涌出,染红了他浆洗得干净的道袍前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沫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师父……师父!您撑住!我……我……”凌霜语无伦次,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和血渍,滚烫地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
他慌乱地想要去捂住师父胸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却又怕碰触到那支箭矢。那支箭,通体漆黑,只有箭簇处闪烁着一点妖异的暗金,如同死神的狞笑,深深扎在他的心窝里。
柳正风艰难地抬起右手,那只刚刚被震荡之力震伤、指骨错位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道,一把死死抓住了凌霜的手腕,冰冷的手指如同铁箍,传递着最后的力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急迫。
“凌……霜……”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吐字都伴随着大量涌出的鲜血,眼神却死死地、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牢牢锁住凌霜的双眼。
那眼神里有巨大的悲痛,有不舍,有千言万语来不及诉说的沉重,最终都化为了一个极其清晰、不容置疑的指令。
“快……逃……”
这两个字,如同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生命力,带着血沫的余音,重重砸在凌霜的心上。
说完这两个字,柳正风眼中最后一丝神采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那只死死攥着凌霜手腕的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颓然滑落。他的头颅无力地向一侧歪去,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再无声息。只有胸口那支漆黑的箭矢,箭尾兀自在晨风中微微震颤。
“师父!!!”
凌霜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悲鸣,猛地扑倒在师父尚有余温的身体上,放声痛哭,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师父死了,那个将他从街头捡回、授他武艺、给他庇护、如师如父的恩师,就这样死在了他的面前,为了他,为了救他,死在了一支阴狠歹毒的冷箭之下。
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玉佩、地图、影盟、龙纹、金鳞、弑君古篆……还有这支箭,这支箭!!!
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火,在无边的悲痛中疯狂燃烧,凌霜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泣血的野兽,死死盯住师父胸前那支夺命的黑箭。
就是它,杀了师父,他要把它拔出来,他要看看,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别动!”
一声压抑着巨大悲痛和愤怒的嘶吼在凌霜身后响起,是老刀,他没能追上那放冷箭的杀手,带着一身狂暴的杀意和冰冷的绝望回到了石屋前。
他那布满刀疤的脸上肌肉扭曲,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楚和疯狂。他大步上前,一把死死扣住凌霜伸向箭矢的手腕。
“这箭……不能硬拔!”老刀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钢铁,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箭簇有倒刺!淬了剧毒!见血封喉!强拔……只会……”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目光死死盯着柳正风胸前那不断渗出黑红色血液的伤口,眼神痛苦万分。他认出了这箭的歹毒,这是专门用来对付顶尖高手的绝杀之器。
剧毒?倒刺?
凌霜被老刀死死扣住的手剧烈地颤抖着,目光却如同粘在了那箭尾上。箭尾靠近箭羽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
师父伤口涌出的温热血迹,正顺着漆黑的箭杆蜿蜒流淌,慢慢浸润了箭尾部分。就在那粘稠的血迹流过箭尾末端一个细微凸起时,血迹似乎在那里微微停顿、聚集了一下。
借着晨光,就在那被鲜血浸染的箭尾末端。
在血迹覆盖下,那个细微的凸起处,赫然镶嵌着一片极其微小的、薄如蝉翼的东西。
那片东西太小了,只有小指甲盖大小,边缘锐利如刃,呈现出一种无比纯正、无比耀眼的赤金色泽,如同熔化的黄金凝固而成。
在温热血迹的浸润下,那片赤金折射出炫目而冰冷的光芒,它的形状极其独特,边缘带着流畅而锋利的弧度,分明是一片龙鳞。
一片微缩的、纯金的龙鳞。
更让凌霜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
就在那片微缩金鳞的根部,最靠近箭杆嵌合的地方,在流淌的血迹之下,赫然露出了两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笔画刚硬锋锐的阴刻小字。
那字体是标准的内府官造体,那两个字是“御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