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尘掩旧匾
破晓前的光,是浑浊的灰蓝色,艰难地穿透浓雾和破猎屋的草席缝隙,吝啬地涂抹在冰冷的地面上。
凌霜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又重新胡乱拼装过,每一寸皮肉都叫嚣着酸痛和麻木。
脚踝肿得发亮,像塞进了一个滚烫的石头;大腿上的伤口在毒素的作用下,麻木感已经蔓延到了半条腿;肩膀的割伤火辣辣地抽痛。但这一切的疼痛,都压不过胸中那冰冷的余悸。
窗外那个鬼魅般的人影,袖口闪过的金鳞,衣料褶皱里惊鸿一瞥的龙纹……还有那双在窗纱轮廓后,仿佛穿透了破败的草席和黑暗,直接刺在他身上的、冰冷无情的视线。
那不是影盟杀手那种阴冷的死寂,而是一种更堂皇、更霸道、仿佛生杀予夺尽在掌握的漠然,如同神灵俯瞰蝼蚁。
那视线带来的压力,远比昨夜池底蛇纹的窥视更沉重百倍。它沉甸甸地压在凌霜的心头,如同悬顶之剑,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死死地盯着那扇破窗,耳朵捕捉着外面每一丝最细微的声响,仿佛下一秒,那个带着龙纹和金鳞的身影就会破窗而入,时间在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中粘稠地流动,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外面死寂一片,只有风声在呜咽,吹动着残破的草席发出持续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那映在窗纱上的轮廓,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如同从未出现。
凌霜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稍微松弛了一丝缝隙,随之而来的,是几乎将他吞噬的疲惫和冰冷。
他靠在冰冷潮湿的土墙上,牙齿无法控制地轻轻磕碰着,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渗,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像裹着一层冰。
不行,不能留在这里,必须走,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那个带着龙纹的人,无论是什么来头,都绝对比影盟的杀手更可怕。
这破猎屋根本就是一张等着被撕碎的纸,他挣扎着,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撑住冰冷的地面,右腿剧痛,左臂依旧沉重麻痹,每一次挪动都牵扯出全身撕裂般的痛楚,汗水混合着昨夜沾染的泥污和血渍,瞬间浸湿了额发。
就在他咬牙支撑着想要完全站起身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猎屋的角落,昨夜他梦魇中挥出那诡异一剑的方向。
那根支撑着残破屋顶的木柱。
在浑浊的晨光里,那根腐朽的木柱表面,一道崭新的痕迹,清晰得刺眼。
一道极其笔直、极其平滑的切痕,深深地刻入了深褐色的腐败木质中,切痕的边缘,木质呈现出一种怪异的、仿佛被瞬间极寒冻透后又融化开来的微白结晶状,与周围深色的腐朽木纹形成鲜明到诡异的对比,几片木屑,正从那道切痕的边缘,无声地剥落下来,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凌霜的呼吸猛地一窒。
昨夜梦魇中那冰冷刺骨的水域,那蠕动的巨大蛇纹,那道仿佛拖着万钧重负劈开黑暗的清冽剑光……还有自己那不受控制、如同被无形力量牵引着挥出的手臂。
这一切碎片瞬间在他混乱的脑海中连接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右手,五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掌心还残留着某种虚握冰冷剑柄的错觉。
这切痕……是他弄出来的?用他那把破布缠裹的、连刃都没有的竹剑?不,不可能,昨夜他手里根本没有剑,只有手臂,只有一道源自灵魂深处、被恐惧和玉佩诡异悸动引炸的轨迹。
一股混杂着惊骇、茫然和莫名寒意的颤栗,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这力量……这诡异的一剑……到底是什么?
但此刻,容不得他细想。
呜,
一阵突兀的山风,带着浓重的湿意和泥土的腥气,猛地从破门处倒灌进来,吹得那张破草席“哗啦”一声剧烈翻卷,与此同时。
嗖。
一道极其细微、却快如毒蛇吐信的破空声,几乎与风声同步,从窗外疾射而入,目标直指凌霜。
凌霜浑身寒毛瞬间炸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是箭,或者飞镖,那破空声尖锐得几乎要撕裂耳膜。
生死关头,昨夜在药池边挣扎求生的本能再次主宰了他的身体,他根本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完全站起,身体就顺着右腿剧痛的方向猛地向侧面全力扑倒。
噗!
一道冰冷的锐气,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飞过,深深扎入他身后的土墙,发出沉闷的“哆”声,碎石屑溅了他一脸。
是弩箭,一支短小的、通体幽黑、箭簇闪烁着暗绿色泽的短弩,剧毒。
杀手,是昨夜那个影盟杀手,他竟然追踪到了这里,而且,外面可能还不止一个,那带着龙纹的神秘人是否也在?他们是一伙的?
强烈的恐惧混合着绝望,瞬间淹没了凌霜,他扑倒在地,翻滚着撞到旁边一堆腐朽的柴草,激起漫天呛人的灰尘,左臂的麻痹感让他动作更加笨拙迟缓。
几乎在扑倒的同时,一道漆黑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那扇被风吹得大开的破门外滑了进来,正是昨夜药池旁那个影盟杀手,他手中的幽蓝双刃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条活过来的毒蛇,闪烁着致命的寒芒,那双冰冷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锁定猎物的杀意。
他没有丝毫停顿,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猎豹,瞬间调整方向,幽蓝的弯刃划出两道致命的弧线,一上一下,封死了凌霜翻滚躲避的空间,速度比昨夜更快,更狠辣。
完了,凌霜脑中一片空白,身上的伤和麻痹的左臂让他根本来不及再躲,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兜头罩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咣当!”
一声巨大的、如同朽木断裂的闷响,猛地从破屋的另一个角落传来,声音巨大,震得整个破屋簌簌发抖,连屋顶的茅草都掉下来几缕。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极其突兀,带着一种巨大的破坏力,它并非人为攻击,更像是某种年久失修的结构不堪重负,终于彻底崩塌。
那影盟杀手凌厉无比的致命一击,动作因为这巨大的噪音产生了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迟滞,他那双冰冷的眼睛里,也瞬间掠过一丝极淡的惊疑。
这一刹那的迟滞。
对陷入绝境的凌霜来说,就是唯一的生机,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求生的本能让他不顾一切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堆腐朽的柴草和倒塌物后面,猛地翻滚过去。
“轰隆!”
又是一声更大的垮塌声,伴随着呛人的烟尘弥漫开来。
凌霜滚过柴草堆,后背重重撞在一面冰凉坚硬的物体上。
他惊魂未定地抬眼望去,只见猎屋靠山壁的那一面,似乎因为刚才的巨响震动,本就摇摇欲坠的半堵土墙彻底垮塌了大半,碎土块和烂木头滚落一地。
而在垮塌的土墙之后,借着破晓的微光,凌霜愕然发现,那里并非坚实的山壁,而是……一个被掩埋了大半入口的、更幽深的空间。
入口处,散落着几块巨大的、雕着模糊花纹的青石板,似乎原本是门柱的基石。
此刻,一块沉重的、布满厚厚灰尘和蛛网的破旧木匾,正斜斜地倚靠在垮塌的土石堆上,似乎刚才的震动把它从某个高处震落下来。
木匾本身极其巨大、厚重,木质黑沉沉的,边缘腐朽不堪,布满了虫蛀的孔洞。匾额正面朝下,只能看到背面粗糙的木纹和厚厚的积尘。
一股浓烈的、仿佛尘封了千百年的陈旧霉味扑鼻而来。
影盟杀手显然也看到了这突然出现的入口和破匾。他那双冰冷的眼睛扫过破匾和幽深的入口,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随即又被浓烈的杀意覆盖。
他不再理会这无谓的变故,幽蓝的毒刃再次扬起,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一步步逼向蜷缩在入口处的凌霜。
退无可退,身后是垮塌的土石和那个未知的幽深空间入口。
凌霜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他猛地抓起身边散落的一块带着棱角的、拳头大小的坚硬碎石。
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武器”,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用尽全身力气,将石头狠狠砸向逼近的杀手。
呼!
石块带着风声飞过去,但对杀手而言,这攻击简直可笑。
杀手甚至没有闪避,左手幽蓝的弯刃随意一挥。
啪。
石块被精准地磕飞,撞在旁边的土墙上,碎成粉末。
杀手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嘲弄,脚下丝毫不停,右手的毒刃如同死神的镰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刺凌霜的心口。
速度太快,角度太刁钻,凌霜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刃尖那一点幽蓝的光。
死。
凌霜瞳孔骤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就在那幽蓝的刀尖即将刺入他胸膛的刹那。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凌霜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身体猛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那块斜倚在土石堆上的巨大破旧木匾上。
木匾被撞得猛地一歪。
而杀手那必杀的一刺,也因为这突然的撞击角度变化,“嗤”的一声,幽蓝的刀尖深深刺入了那块巨大的、布满厚厚灰尘的破旧木匾之中。
直没至柄,那厚重的、腐朽的木料,竟然硬生生卡住了这致命的毒刃。
杀手眼中第一次露出明显的惊愕,似乎完全没料到这腐朽不堪的木匾竟能阻挡他灌注内力的毒刃,他本能地用力一拔。
喀啦。
幽蓝的毒刃拔出来了,但木匾被刺中的地方,也发出了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一道巨大的裂痕,如同蛛网般从刺入点瞬间蔓延开去,厚厚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如同瀑布般“簌簌”抖落。
就在那碎裂的匾面裂痕深处。
借着破晓的微光,凌霜和那近在咫尺的杀手,都清晰地看到了匾额内部暴露出的木质截面。
在那截面之上,在那深沉的、仿佛浸透了岁月颜色的木纹深处。
赫然布满了无数道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剑痕。
这些剑痕极其古老,覆盖着一层深褐色的包浆,如同凝固的血痂。
它们杂乱无章,像是某个癫狂之人用剑在木头上疯狂劈砍发泄留下的痕迹。
剑痕深深浅浅,刻满了木匾内里的每一寸角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戾、怨毒和苍凉。
杀手那双冰冷的眼睛,在看到这些杂乱剑痕的瞬间,瞳孔极其罕见地猛然收缩了一下。
仿佛这些剑痕触动了他心底某个极其隐秘的角落,他的动作竟然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停顿,拔出的毒刃微微垂落,眼神死死锁定在那片暴露出的、布满剑痕的木匾截面上。
这停顿,比刚才任何一次意外带来的停顿都要明显。
易容难藏骨中血,廿载残躯护烬灰。
这句从未听过、却带着一种莫名悲怆与决绝的诗句,如同惊雷般毫无征兆地炸响在凌霜混乱的脑海深处。
仿佛来自这布满剑痕的破匾本身发出的无声咆哮。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被死亡逼出的、混杂着无边愤怒和求生欲望的狂暴力量,瞬间淹没了凌霜所有的恐惧和理智。
“啊!”他喉咙里爆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嘶吼,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驱动。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右手猛地探出,死死抓住了那木匾边缘因为巨大裂痕而翘起的一块尖锐、巨大的断木。
那断木足有半臂长,沉重无比,一端断裂处如同犬牙交错的利齿。
就在杀手那片刻惊愕失神的瞬间。
凌霜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量,将这块沉重、尖锐的断木,如同握着一柄粗糙笨重的长矛,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朝着近在咫尺的杀手,狠狠捅了过去,目标直指杀手的心窝。
这一下,快,狠,猝不及防。
杀手瞳孔中倒映着那巨大的、带着腐朽木刺的断木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他脸上的惊愕瞬间化为冰冷的杀意,但他距离太近,凌霜这搏命一击又完全超出了常理。
他再快,也只来得及将身体极其勉强地向侧面硬生生挪开半寸。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钝器撕裂皮肉和骨骼的闷响。
沉重的、带着尖锐木刺的巨大断木,狠狠捅进了杀手的左肩窝。
强大的冲击力带着杀手向后踉跄了两步,剧痛和愤怒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温热的鲜血瞬间从他肩窝的破口处喷涌而出,染红了他黑色的水靠,更染红了那块捅进他身体的巨大断木。
“找死!”杀手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滔天的怒火。
他右手那柄没有沾染血迹的幽蓝毒刃闪电般扬起,就要将眼前这不知死活的小子彻底分尸。
就在毒刃即将挥落的千钧一发之际。
“孽障!休得伤人!”
一声苍老、嘶哑、却如同洪钟般炸响的暴喝,猛地从猎屋那垮塌的土墙入口外传来。
声音未落,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入口处掠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来人根本看不清面目,只觉一股狂猛无匹的劲风随之席卷而来,劲风的目标,赫然是那个受伤的影盟杀手。
这突如其来的强敌,这狂暴的气势,让那本已受伤、怒极的杀手脸色骤变。
他再也顾不上凌霜,手中毒刃猛地变向,迎向那扑面而来的狂猛劲风,同时身体借力向后急退。
轰。
一声沉闷的劲气碰撞声响起,气浪翻滚,卷起漫天烟尘。
那杀手闷哼一声,显然吃了亏,借着碰撞之力,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鬼影,瞬间倒射而出,撞破另一侧早已腐朽不堪的窗户,消失在破晓前浓重的雾气之中。只留下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和幽蓝毒刃那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猎屋内,烟尘弥漫。
凌霜背靠着那块巨大的破匾,全身脱力,像被抽掉了骨头,顺着粗糙的木匾表面滑坐在地。
他剧烈地喘息着,右手还死死攥着那块捅穿了杀手肩窝的巨大断木一端,木头上粘稠温热的鲜血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
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失血的眩晕阵阵袭来。
那块被幽蓝毒刃刺穿、又被他奋力一撞的巨大旧木匾,在经历了这连番的冲击后,终于发出了最后不堪重负的呻吟。
喀嚓……咔嚓嚓……
巨大的裂痕瞬间蔓延至整块匾额。
轰!
一声巨响,整块巨大的、沉重的、布满厚厚灰尘和古老剑痕的旧木匾,就在凌霜眼前,彻底碎裂开来。
无数大小不一的木块和碎片如同爆炸般向四周飞溅。
烟尘弥漫,木屑纷飞。
就在这木匾彻底碎裂的瞬间。
凌霜的目光,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落在一块飞溅到他脚边、巴掌大小、带着深褐色包浆的碎裂木块之上。
那木块,正是之前被毒刃刺穿、暴露出无数杂乱剑痕的匾额内里截面的一部分。
此刻,那截面之上,深褐色的包浆层下,那些杂乱无章、深深浅浅、如同癫狂劈砍留下的古老剑痕,在沾染了杀手喷溅而出的温热血浆后,竟如同活了过来。
暗红色的血污,疯狂地浸入每一道剑痕的细微缝隙。
在浑浊的晨光下,在木匾碎裂的刹那,凌霜清晰地看到,那被鲜血浸染的、密密麻麻的无数道剑痕,在深褐色的木纹背景上,竟然诡异地组合、连接、凸显出了两个巨大、扭曲、狰狞无比的古篆文字。
笔画如同刀砍斧凿,透着一股斩断一切、撕裂一切的暴戾与决绝。
那两个古篆字,凌霜从未见过,但那字体本身的形态和那股扑面而来的惨烈怨毒之气,却让他瞬间读懂。
……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