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木剑折夜
夜，死一样沉。
冰冷的恐惧还死死攥着凌霜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扯动着全身的伤处。
脚踝处被石头硌出的伤肿得像馒头，火烧火燎地疼；大腿上那道被影盟毒刃划开的口子，麻木感像无数条阴冷的虫子，顺着血脉一路向上爬；肩膀的割伤，每一次呼吸都带起尖锐的抽痛。
但这些叠加起来的痛楚，也压不过那股从骨缝里透出来的寒意。
那幽蓝的毒刃，那池底缓缓蠕动的冰冷蛇纹，那胸前玉佩吸附锈迹显出血丝地图的诡异……还有黑衣人毫无生命波动的死寂眼神，它们轮番在凌霜脑中撕裂着他的神经。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浓雾里跌跌撞撞奔逃了多久。只感觉肺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沉重的湿衣裹在身上，成了冰冷的枷锁。左臂的麻痹感越来越强，几乎抬不起来。失血的眩晕阵阵袭来，混合着药池那浊气的恶心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不能停，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在尖叫。脚下的路早已辨认不清，嶙峋的山石、纠缠的荆棘、湿滑的苔藓不断绊着他、剐蹭着他。
每一次摔倒，都牵扯出新一轮剧烈的疼痛，逼得他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痛哼。那腥冷的铁锈味、药草的腐朽气，像冤魂般缠绕在他鼻尖，提醒他距离那恐怖的药池并不遥远。
他甚至产生幻听，总觉得身后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有滑腻的蠕动声紧追不舍。
就在他的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铅水，连摔倒的力气都快消失殆尽时，前方雾气稀疏处，终于显露出一团模糊的轮廓。不是嶙峋怪石，更像是一个低矮的、倚靠着山壁的人造之物。是一间屋子？还是废弃的兽穴？
希望像黑暗中挣扎的火苗，微弱却顽强地跳动了一下。凌霜榨干最后一丝力气，拖着完全失去知觉的左臂和剧痛难忍的右腿，几乎是爬着，踉跄地扑向那道模糊的暗影。
近了，更近了。
那是一座极其简陋、几乎被岁月和藤蔓吞噬的破旧猎屋。土石垒砌的墙壁大半坍塌，露出里面腐烂的梁柱。屋顶歪斜着，覆盖的茅草早已烂得七七八八，露出黑洞洞的天。
腐朽的木头味道混杂着泥土的潮气和某种动物巢穴的膻腥，扑面而来。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一堆勉强能遮挡风雨的废墟。一道勉强还立着的门框，上面歪歪斜斜挂着一张早已被虫蛀成筛网般的破草席，在夜风里簌簌发抖，如同垂死者的呻吟。
但对此刻的凌霜来说，这破败的草席后面，就是逃出生天的唯一缝隙。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肩膀狠狠撞开那张破草席，整个人像一截失去支撑的烂木头，一头栽了进去。
噗通。
身体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震得他眼前金星直冒，喉咙里呛出一口带着铁锈甜腥的血沫。但他顾不上了。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翻滚着挪到猎屋最黑暗、最远离破门的角落里，后背死死抵住冰冷湿滑、布满苔藓的土墙，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胸口剧烈起伏，贪婪地吞咽着这狭小空间里带着腐朽味道的空气。
疲惫如同厚重的湿毯，瞬间将他裹紧。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强烈的眩晕和倦意如同退潮后的淤泥，瞬间将他拖向黑暗的深渊。
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视野迅速模糊。破草席在风中的抖颤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低语……
……
冰冷。
无边无际的冰冷。
凌霜猛地一个激灵，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死寂的水面上。水面浓稠、漆黑，如同凝固的墨汁，脚下荡不开丝毫涟漪。视野里没有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冰冷的浆糊，死死包裹着他。
那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和腐朽药味，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浓烈，仿佛就是从脚下漆黑的水底里翻涌上来的，他低头想看清脚下，却只看到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死寂被打破了。咕噜…咕噜噜……
漆黑的水面深处，开始翻滚起细密的气泡。不是药池那种翻腾的气泡，更像是某种庞然大物在淤泥深处沉闷的呼吸。
每一串气泡涌出，都带着一股更加冰冷、更加腥臭的气息。水下的黑暗开始扭曲，蠕动，渐渐显露出轮廓，无数首尾相衔、彼此纠缠盘绕的深暗线条，巨大的蛇形纹路在墨汁般的水底缓缓、缓缓地蠕动。
冰冷滑腻的注视感，如同无数实质的冰针，穿透黑暗，狠狠刺在他的肌肤上，刺入他的骨髓里，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恐惧顶点。
紧贴着冰冷胸膛的位置，一股微不可察、却异常清晰的悸动骤然传来，是那块玉佩，它似乎在呼应着什么。
嗡。
一声仿佛来自万载玄冰之下的轻微嗡鸣，毫无征兆地在凌霜的灵魂深处炸开。
就在这嗡鸣响起的瞬间，一段破碎的景象，如同被巨大力量强行撕开的帷幕碎片，猛地撞进他的意识，是剑光，一道清冷、凛冽、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最纯粹寒意的剑光。
它划开冰冷的空气，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拖着千钧重负般的迟滞感，剑尖所向，周围的黑暗似乎都冻结出细碎的冰晶。
这不是他习练过的青城基础剑诀，绝不，但这剑招的姿态、轨迹、那股仿佛要将万物流水都冻结的寒意，却又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诡异的熟悉。
“呃……嗬……”凌霜发出野兽被逼入绝境的低沉嘶吼。那来自水底深处蛇纹的冰冷压力，混合着胸前玉佩诡异的悸动，还有那道劈开黑暗、几乎冻僵灵魂的清冷剑影带来的剧烈冲击，将他推向疯狂的边缘。
恐惧、茫然、身体里翻腾的力量、灵魂深处的嘶吼……所有的东西在他体内轰然爆炸。
他猛地抬手！手中明明空空如也。
“寒……！”
一声源自本能的嘶吼，撕裂了梦境的死寂。
他的右手，五指死死并拢绷直，掌心虚握，仿佛在紧紧攥着一柄无形的长剑，身体顺着梦魇中烙印下的那道剑光轨迹，猛地向前挥臂疾刺。
动作由慢到快，开始时带着梦中剑影那种奇特的迟滞感，手臂划过的弧度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巨大阻力。
他体内那股沉寂的、被剧痛和恐惧压抑到几乎湮灭的气血，如同被这道轨迹强行点燃引爆，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锋锐的气息，猛地从他身体深处，顺着这条手臂挥出的轨迹喷薄而出。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撕裂厚布的声音响起。
猎屋角落，离凌霜最近的那根支撑着残破屋顶、布满湿滑苔藓和水渍的朽木柱子，猛地一颤。
在那手臂虚指的方向，坚硬的、早已腐败的木质柱面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道浅浅的、几乎笔直的切痕。
那道切痕极其平滑，边缘隐隐带着一种怪异的、仿佛被瞬间冻透后又化开的微白色结晶，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了腐败的深褐色木纹里，腐朽的木屑悄然从切痕边缘剥落，簌簌而下。
夜风不知何时变得强劲起来，撞在猎屋摇摇欲坠的破木门上。那扇挂着的、破败不堪的草席，被风吹得剧烈翻飞、摆动，发出更大的哗啦声。
几乎就在木柱上出现切痕的同时。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踏过雪地般的声响，极其突兀地在猎屋破碎的窗外响起。
那声音几乎被呼啸的风声完全淹没。
然而，刚刚从梦魇中挣脱、挥出那诡异一剑的凌霜，此刻的精神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紧绷状态，如同惊弓之鸟。
那细微的脚步虽然轻，却像冰针一样刺进了他高度警觉的神经深处。
他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瞳孔在黑暗中骤缩成针尖，身体比意识更快地作出了反应。
刚发泄过巨大力量、还虚指着前方的手臂猛地收回，他就像一只在陷阱边缘死里逃生的困兽，一个极其迅疾的翻滚，将自己缩成一团，更深地挤进角落冰冷的土石与腐烂木板的缝隙里。
后背死死顶住粗粝冰冷的墙壁，屏住了呼吸，连脚踝、大腿和肩膀撕裂般的剧痛都在这极致的恐惧中被强行压下，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锁向声音的来源。
那扇残破不堪的窗户。
窗户上糊的纸早已烂光，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木格子框架，破布般破碎的草席在风中摇晃着，部分遮挡着视线。
框架之外，就是无边无际、粘稠流动的黑色夜幕。
就在那破窗框的轮廓边缘，
借着木门那边吹入的微弱夜风卷动草席的缝隙，凌霜清晰地看到，一个身影。
一个高大、瘦削、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伫立在破窗之外的人影轮廓，那人似乎就站在离窗户极近的地方，头部的侧面剪影清晰无比地映在窗框上方唯一残存的一小块、半透明的油污斑驳的破窗纱上，像一幅模糊而诡异的肖像画。
月光偶尔艰难地穿透浓雾，在那人影的轮廓上泼洒下一片极其惨淡的惨白。
就在这微弱惨白的光线掠过那人影袖口的刹那间，
啪嗒！啪嗒！
草席被风更猛地吹卷开，又合拢。
就在那光影明灭交替的瞬间，凌霜的瞳孔深处，清晰地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光芒。
一点极其微小、却异常夺目的金色光泽。
在那人影深色的袖口下方，一点如沙粒般微小的、菱形的金色鳞片状装饰物，折射出了那一闪即逝的月光，光芒锐利，带着冰冷的贵气。
紧接着，
噗，
又一阵更强的山风撞在腐朽的门框上，整座破败的猎屋似乎都在瑟瑟发抖。
窗外那高大的人影似乎被这阵突兀的山风惊扰，他的头部，那个映在窗纱上的侧面轮廓，极其轻微地侧动了一下，似乎是下意识地转了一下脸，想避开扑面的风沙。
就是这一转，
他那侧脸的轮廓瞬间从侧面变成了微微的正面。
惨淡的月光穿透浓雾和那唯一一小块污浊的窗纱，如同一支冰冷的画笔，清晰地勾勒出他肩部衣料的一角。
就在那肩部衣料的褶皱暗影深处，
一条细细的、青黑色的丝线盘绕缠绕，赫然勾勒出一个模糊却又异常狰狞的形象。
一只张牙舞爪、怒目圆睁的狰狞龙首！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般的粗犷轮廓，但龙首那特有的角、须、以及大张的巨口，在那瞬间光影扭曲的窗纱映衬下，透出一股扑面而来的威严暴戾之气！仿佛下一瞬就要穿破薄纱，撕咬进来。
龙纹，
冰冷、威严、霸道、不容置疑的龙纹。
这图案像一道裹着雷霆的闪电，狠狠劈入凌霜的脑海，将他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昏沉、所有的疲惫彻底轰得粉碎。
这图案，与影盟杀手武器上阴冷诡谲的盘蛇印记，截然不同，是另一种更加强势、更加堂皇、却也带着致命压迫感的标记。
寒意，真正的、源自骨髓最深处的寒意，如同冰河爆裂，瞬间淹没了凌霜全身，之前池底蛇纹带来的恐惧与之相比，仿佛只是一场前奏。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浓烈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才强压下那几乎脱口而出的惊骇喘息，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窗外的人影，保持着那个微微正脸的姿势，停顿了。似乎也僵住了，那映在破窗纱上的龙首轮廓，仿佛一尊静止的雕像，冰冷地“盯”着屋内黑暗的角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