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堡的血腥气被风吹淡了些,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沉淀在每一块焦黑的石头缝里,钻进每一个惊魂甫定的人的鼻腔。尸骸已经草草掩埋,丢弃的兵器堆在角落,残留的几匹无主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但堡内弥漫的低气压,比昨夜匪徒围城时更令人窒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在箭楼下一块相对避风的角落。那里用破门板临时搭了个矮铺,陈枭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脸色灰败如蒙尘的陶俑,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那具躯体里还残存着一丝生机。浓稠发黑的血,早已浸透了他胸前层层包裹的粗麻布,边缘凝结成暗红的硬痂。
苏晚晴跪坐在他身侧,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到极致的弓。她脸上的血污和灰黑已被冷水草草擦去,露出底下惨白得近乎透明的底色。一夜未合眼,眼底布满蛛网般的红丝,但那双眼眸却亮得骇人,如同冰封的湖面下燃烧着两簇幽蓝的火焰,死死盯着陈枭胸口的伤处。
阿宝蜷缩在她脚边,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裙角,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是小身体随着母亲紧绷的呼吸而微微颤抖。
“恩公他……”李石头搓着粗糙的大手,声音嘶哑干涩,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惶恐。他身后,挤满了劫后余生的流民,个个面黄肌瘦,脸上残留着昨夜的恐惧和此刻更深重的绝望。陈枭是他们的天,是昨夜死里逃生的唯一支柱。天若塌了,这刚刚聚拢的星火,顷刻便会熄灭。
苏晚晴没有回头。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稳定,轻轻揭开陈枭胸前被血浸透、粘连在伤口上的最后一点布条。
“嘶……”
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在人群中响起。
伤口彻底暴露出来——一道横贯左胸的狰狞裂口,皮肉可怕地外翻着,边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和肿胀。最深处,隐约可见断裂的骨茬!暗红色的腐肉夹杂着黄白色的脓液,正缓缓地、持续不断地从伤口深处渗出,散发出一股混合着铁锈和腐败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恶臭。
**贯穿伤!感染已深入肌理,直逼脏腑!**
苏晚晴的瞳孔猛地收缩,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伤口的严重程度刺得心头一凉。昨夜情势危急,她只能做最简单的缝合和止血,根本来不及彻底清创。一夜鏖战,剧烈运动,伤口崩裂,加上沾染了太多的污秽……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十倍!
“娘…爹爹会死吗?”阿宝带着哭腔的细微声音,像针一样扎进苏晚晴的耳朵。
她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不安和痛苦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决绝和属于医者的绝对专注。她伸出手,指尖精准地搭在陈枭的颈侧。脉搏微弱、急促、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
“取酒!最烈的酒!越多越好!”她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干净的布!烧开过的水!狗娃,去把昨夜埋尸坑边那几棵新柳的嫩枝削尖!要细!要韧!快!”
命令一条条发出,不容置疑。李石头如同被鞭子抽中,猛地跳起来:“酒!谁家有藏的酒!快!都拿出来!”人群一阵骚动,几个妇人跌跌撞撞地跑开。
很快,一个豁口的粗陶罐被捧了过来,里面是浑浊的、散发着浓烈辛辣气味的土烧酒。几根削得光滑尖细的柳枝递到苏晚晴手中。狗娃更是将一堆烧得通红的木炭扒拉过来,架上一个小铁罐烧水。
苏晚晴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线条清晰的手臂。她先是用烈酒反复搓洗自己的双手,直到皮肤发红发烫。然后,她拿起一把在炭火上烧得通红的、用匕首改制的薄刃小刀!
“摁住他!肩膀!腿!”她低喝。
李石头和另一个壮汉立刻扑上,死死摁住陈枭无意识抽搐的肩膀和双腿。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如手术刀。烧红的刀刃带着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焦糊味,毫不犹豫地压向伤口边缘的腐肉!
“滋啦——!”
令人牙酸的声响伴随着焦臭味猛地腾起!青烟缭绕中,腐肉迅速焦黑碳化!昏迷中的陈枭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一声如同野兽濒死的痛苦闷哼,额头上瞬间爆出豆大的冷汗!
苏晚晴的手稳得可怕。她的动作快、准、狠!烧红的刀尖如同精准的画笔,沿着伤口边缘快速划过,将那些坏死、溃烂、散发着恶臭的组织一层层灼烧、刮除!暗红发黑的脓血混合着焦黑的碎肉不断被清理出来,滴落在铺地的破布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污秽。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汗水顺着苏晚晴光洁的额头滚落,流进她的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她却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道不断被清理、露出底下相对新鲜却依旧红肿渗血的肌肉组织的伤口上。她的嘴唇抿得死紧,脸色比身下的陈枭好不了多少。
当伤口边缘的腐肉被彻底清理干净,苏晚晴丢开滚烫的小刀。她拿起柳枝削成的细签,探入伤口深处!她的指尖稳定得如同磐石,柳签如同灵巧的探针,在血肉模糊的深处仔细探查、拨动。
“咔哒…”
一声极其细微、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众人心头的轻响!
一小块带着暗沉金属光泽、边缘锐利的箭头碎片,被柳签小心翼翼地拨动、夹了出来!
找到了!导致伤口反复溃烂、深入骨缝的罪魁祸首!
苏晚晴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了一丝。她迅速用烈酒冲洗伤口内部,冲掉残留的脓血和碎屑。然后,她拿起针(依旧是磨尖的兽骨针)和用沸水煮过、撕得更细的干净布条,开始了更加精细的二次缝合。
针尖穿透皮肉,细布条勒紧裂口。她的动作依旧稳定,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每一次下针、每一次打结,都牵扯着周围所有人的心弦。堡内死寂一片,只有粗重的呼吸声、炭火的噼啪声,以及针线穿过皮肉的细微摩擦声。
时间在极致的压抑中缓慢流淌。当最后一针落下,打结,剪断线头,苏晚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强撑着,用烈酒再次清洗缝合好的伤口,敷上厚厚一层捣碎的消炎止血草药(这是她仅存的、最珍贵的药草了),再用相对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妥当。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虚脱般向后一仰,靠在了冰冷的石壁上,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汗水早已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疲惫到极致的轮廓。那双曾亮得骇人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倦色,但依旧死死盯着陈枭的脸,盯着他依旧微弱却似乎平稳了一丁点的呼吸。
“苏…苏娘子…恩公他…”李石头的声音带着哭腔。
“毒箭碎片取出来了,腐肉清干净了。”苏晚晴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能不能熬过这三日,看他的命数,也看天意。”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周围一张张写满忧虑和恐惧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都散开!围在这里,浊气反冲,于他无益!石头,带人加固堡门!清点昨夜缴获的粮草兵器!狗娃,去照看那几匹马!所有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天塌不下来!”
她的声音如同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驱散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绝望阴云。李石头等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仿佛又找到了主心骨。“是!苏娘子!”众人应诺着,带着一丝敬畏和重新燃起的希望,迅速散开,各司其职。
堡内暂时恢复了秩序。阿宝依偎在苏晚晴身边,小脑袋靠着她冰凉的手臂,疲惫地睡了过去。
苏晚晴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上干涩刺痛的眼睛。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如同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她吞没。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一遍遍在脑海中复盘刚才的处理过程,回忆着《金匮方略》中关于金创痈疽的论述,推敲着可能出现的变症和应对之策。
**陈枭,你不能死。**她在心底无声地嘶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这刚刚聚拢的人心,这血火中铸就的铁犁,这乱世里好不容易燃起的星火…还有阿宝…你答应过要护住他的!你答应过的!**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第一日,陈枭持续高烧,身体滚烫如同火炭,牙关紧咬,不时发出模糊痛苦的呓语,汗水浸透了身下的门板。苏晚晴寸步不离,用仅存的烈酒一遍遍为他擦拭身体降温,强行撬开他的牙关,灌入煎熬的退热消炎草药汁。她眼底的冰蓝火焰在持续的消耗中微微摇曳,却始终不曾熄灭。
第二日,高烧稍退,却又陷入冰冷的寒战,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脸色由灰败转为青紫。苏晚晴几乎将堡内能找到的所有破布烂絮都盖在他身上,自己更是不顾男女大防,解开外衫,将他冰冷的身体紧紧拥在自己温热的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她的脸颊贴着他冰冷的额头,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陈枭…撑住…你说过要砸出一条生路的…路还没开,你怎能倒下…”
“阿宝在等你…我们都在等你…”
“阎王殿前…你也得给我爬回来!这天下…还没轮到女人独自去扛!”
第三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陈枭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间隔越来越长,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他的身体不再冷热交替,而是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冰凉。
苏晚晴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三日之期将满,她几乎用尽了所有手段。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紧紧抱着他冰凉的身体,脸颊贴着他毫无生气的侧脸,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滴落在他冰冷的皮肤上。
**难道…真的留不住吗?**
就在她心神即将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瞬间——
“水…”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如同蚊蚋般响起。
苏晚晴的身体猛地僵住!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陈枭的脸!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上裂开细小的血口。
“水…”
这一次,声音虽然依旧微弱,却清晰地钻进了苏晚晴的耳朵!
巨大的狂喜如同炸雷般在她脑海中轰然爆开!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绝望!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扑向旁边盛水的陶碗,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点温水,颤抖着送到陈枭干裂的唇边。
清凉的水浸润了干涸的喉咙。陈枭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皮也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在对抗着千钧重压,挣扎着想要睁开。
苏晚晴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膛。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风尘气息的女声,突兀地在箭楼入口处响起,打破了这生死攸关的寂静:
“贯穿伤引邪毒入骨,能熬过三日寒热交攻,算是捡回半条命了。”
苏晚晴霍然转头!
只见入口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女子。她身形高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多处磨损却异常整洁的靛蓝色粗布衣裙,裙摆和鞋面上沾满了长途跋涉的泥尘。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更衬得她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明显的青影,显然是极度疲惫。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沉静、深邃,如同古井寒潭,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沧桑和洞悉一切的锐利。她的肩膀上,挎着一个同样洗得发白、却鼓鼓囊囊的粗布包袱。
女子缓步走近,步履无声,目光扫过躺在门板上、刚刚挣扎在生死线上的陈枭,又落在苏晚晴那张交织着狂喜、惊愕、戒备和浓浓疲惫的脸上。她的视线在苏晚晴为陈枭包扎的伤口处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
“伤口处理得还算利落,清创也够狠。只是……”她的目光转向苏晚晴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声音平缓无波,“缝合的针法过于刚硬,少了回旋余地,易留痈疽之患。还有这药,”她鼻翼微动,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草药味,“狼毒草配紫珠叶,猛则猛矣,却伤根本,久用必损心脉。”
苏晚晴心头剧震!这女子寥寥数语,竟直指她处理手法的关键弊端!而且对药性的判断,精准得可怕!
“你是谁?”苏晚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和戒备,身体下意识地挡在了陈枭身前,将睡梦中的阿宝也护在身后。经历了昨夜的血战,她对任何突如其来的陌生人都充满了警惕。
那蓝衣女子并未直接回答,她的目光掠过堡内简陋却已初具秩序的景象,掠过角落里堆放的兵器、尚未卸下马鞍的战马,最后落在那柄静静靠在墙边、沾着血污却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铁犁上。
她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微澜,如同古井投入了一颗石子。
“循着硝烟与铁腥味而来。”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如临大敌的苏晚晴,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又迅速平复,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叫我‘玉璃’便是。或许……”她的视线再次落在陈枭苍白却已有了一丝微弱生气的脸上,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能救他另外半条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