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整个寝殿,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廊柱下吕氏微弱的呼吸声,还有朱允炆倒抽凉气的细微声响。
朱元璋那只指着朱允熥的手,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
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
当着他的面。
当着他这个大明朝开国皇帝的面。
他的孙子,把他儿子的侧妃,给一脚踹晕了过去。
“孽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从朱元璋的喉咙深处炸开,他双目赤红,太阳穴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
“你当咱是死的吗!”
龙威如狱,瞬间笼罩了整个寝殿,宫人们吓得直接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朱允熥却笑了。
他迎着朱元璋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笑得无比讥讽,笑得无比悲凉。
“父皇?”
他轻轻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腔调。
“您现在,终于记起您是我父皇了?”
朱元璋的怒火为之一滞,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这十几年,您管过我吗?”
朱允熥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是冰冷的质问,而是压抑了十数年,一朝爆发的血泪控诉。
“当我被这个贱人克扣饭食,饿得在夜里啃床脚的时候,父皇,您在哪儿?”
“当她指使宫人奴婢,对我百般羞辱,骂我是没娘养的野种时,父皇,您又在哪儿?”
“我这十几年,活得像条狗!”
他的声音嘶哑,眼中泛起血丝,那不是悔恨,而是刻骨的恨意。
“不,连东宫里的一条看门狗都比我活得舒坦!”
“我每天都在想,怎么才能活下去!”
朱允熥指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一个皇孙,不想着读书习武,不想着建功立业,却要每天想着怎么才能不被饿死,怎么才能不被打死!”
“父皇,您不觉得可笑吗!”
朱元璋彻底僵住了。
他脸上的怒容寸寸龟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一种心虚。
这些事,他真的不知道吗?
他知道。
他只是觉得,不过是后宫妇人的一些小手段,是孩子们之间的小打小闹,不值得他这个皇帝去过问。
他从未想过,这些“小手段”,对于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来说,是何等残忍的凌迟。
“你……你胡说!”
朱元璋的声音干涩,失去了方才的雷霆之威,显得无比苍白无力。
“咱……咱怎么会……”
“您不必辩解。”
朱允熥打断了他,眼中的悲凉化作了冷漠的坚冰。
“您日理万机,心里装着的是整个大明江山,自然不会在意一个无足轻重的孙子,是死是活。”
“所以,您也别再摆出这副父皇的架子来教训我。”
“您不配。”
“我娘,更不配!”
这三个字,如同三柄重锤,狠狠砸在朱元璋的心口。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
一直沉默的马皇后,终于缓缓从软榻上站了起来。
她没有去看朱元璋,也没有去看地上昏迷的吕氏。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朱允熥的身上,带着一丝心疼,一丝无奈。
“允熥。”
她的声音很轻,却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你说的这些,皇奶奶会派人去查。”
“一桩桩,一件件,都会查个水落石出。”
她转向面如死灰的朱元璋。
“陛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坤宁宫吧。”
朱元璋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朱允熥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愤怒,有愧疚,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畏惧。
他甩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竟有几分狼狈。
……
坤宁宫。
檀香袅袅,驱散了从外面带回来的血腥与戾气。
马皇后亲手为朱允熥倒了一杯热茶,白瓷的茶杯,触手温热。
“心里,好受些了?”
朱允熥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入喉,却丝毫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皇奶奶知道你委屈。”
马皇后坐在他对面,声音温和。
“今天你打了她,也骂了你皇爷爷,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可是,然后呢?”
朱允熥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
“她吕氏,依旧是东宫之主,是你名义上的母妃。你今日将她打得半死,可只要没有证据,谁也无法真正定她的罪。”
马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看透人心。
“允熥,你要记住,拳头,能让她一时痛苦,却不能让她万劫不复。”
“在这深宫里,真正能杀人的,从来不是拳头。”
朱允熥缓缓抬起头,看向自己唯一的亲人。
他眼中的滔天恨意,此刻已经沉淀下来,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马皇后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