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紫禁城却已经醒了。
宫道上的积水倒映着晨曦的微光,却无法驱散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惊疑与期待的诡异氛围。
太监们走路的脚步声都轻了许多,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奉天殿前,百官伫立。
往日里总会有的低声交谈,今日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坤宁宫的方向,那里,灯火依旧。
蓝玉站在武将之首,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可紧握的拳心里,却全是湿冷的汗。
他一夜未眠。
那句“马皇后活了”,像一道惊雷,在他脑中反复炸响,震得他头晕目眩。
是真的吗?
还是陛下为了稳固人心,找了个相貌相似的女子来冒充?
这个念头一生起,就被他死死掐灭。
不,那可是马皇后,谁敢冒充?谁又能冒充?
“陛下驾到——”
尖锐的唱喏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朱元璋身着龙袍,一步步走上丹陛。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可所有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
那双总是充斥着猜忌与杀伐的眼睛里,此刻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种失而复得的温情。
这让许多老臣的心,猛地一沉,又猛地一松。
朱元璋的目光扫过下方,在蓝玉等一众淮西勋贵的脸上短暂停留。
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审视与警告,反而多了一丝复杂。
“咱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咱也知道,你们在怕什么。”
大殿内,落针可闻。
蓝玉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准备迎接那熟悉的雷霆之怒。
然而,朱元璋却只是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皇后,回来了。”
这四个字,不像是君王的宣告,更像是一个丈夫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却又欣喜若狂的事实。
话音刚落,殿侧的珠帘后,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她身着朴素的凤袍,未施粉黛,面容温和,正是那张铭刻在所有老将记忆深处的脸。
马秀英。
“参见皇后娘娘!”
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紧接着,呼啦啦一片,整个奉天殿的文武百官,尽数跪倒。
尤其是蓝玉、冯胜、傅友德这些老将,他们将头深深地埋下,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不是因为君臣之礼,而是发自内心的敬畏与激动。
是她。
真的是她!
那双眼睛,那嘴角的笑意,那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温婉气质,做不得假!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尸山血海里打滚,拖着一身伤回到营地,总有一个女人会端着热汤,为他们缝补伤口,轻声安抚。
只要她还在,天,就塌不下来。
朱元璋看着这一幕,看着这些骄兵悍将此刻如同归家的孩子,眼眶又是一热。
他心中那股因大权在握而生的孤绝与后怕,在这一刻,被妻子的归来冲淡了许多。
“都起来吧。”
马秀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众人起身,却依旧不敢抬头直视。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中的皇太孙朱允炆身上。
他看到自己的孙儿面色苍白,眼神中满是孺慕与不安。
他转头看向马秀英,声音放得极低,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寻求认同。
“秀英,你看,这就是允炆。”
“咱选他,是因为咱这辈子,杀的人太多了。”
“咱的手上,沾满了血。咱需要一个仁慈的君主,来替咱守着这个家,替咱善待天下的百姓。”
“他像你,心善。”
这番话,让满朝文武心头剧震。
他们第一次听到皇帝如此剖白自己的内心。
马秀英的目光落在朱允炆身上,温和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朱元璋,轻声问道。
“重八,你知道,我是因何而回吗?”
朱元璋一愣。
“不是上天垂怜?”
马秀英摇了摇头,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朱元璋的耳中。
“是一个叫虾仁的年轻人。”
“是他,将我从黑暗中唤醒。”
虾仁!
朱元璋的心脏猛地一缩,那个整日跟在允炆身边,看似人畜无害的厨子?
他竟然有……起死回生之能?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已经不是凡人的手段,这是神鬼莫测的伟力!
就在这时,一直侍立在殿侧的太子妃吕氏,端着一碗参汤,莲步轻移,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马秀英身边。
她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恭敬地跪下,将参汤高高举过头顶。
“母后,您大病初愈,身子要紧。这是儿臣亲手为您熬的,您趁热喝一些,暖暖身子。”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眼神里满是真挚的关切与孝顺,没有丝毫谄媚,仿佛只是一个儿媳在关心自己的婆母。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吕氏身上,眼神中的冰冷悄然融化了几分。
他选择朱允炆,不仅仅是因为朱允炆的仁善,也是看重吕氏的知书达理、贤良淑德。
如今看来,他没有选错。
一个能教导出如此懂得孝道、沉得住气的母亲,她的儿子,又怎么会差?
原本那股因为储位之争而紧绷的朝堂气氛,因为吕氏这一个恰到好处的举动,瞬间缓和了下来。
朱允炆看着自己的母亲,又看了看祖父缓和下来的脸色,原本准备上前半步的脚,也悄然收了回去。
一场可能发生的、孙儿对祖父的顶撞,就此消弭于无形。
“退朝吧。”
朱元璋挥了挥手,第一次感觉到了疲惫之外的轻松。
他迫不及待地拉起马秀英的手,像是怕她再次消失一样,紧紧攥着。
“走,秀英,跟咱回宫。”
坤宁宫内,宫人都被遣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
朱元璋褪去了帝王的威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坐在床沿,絮絮叨叨地说着。
“你走后,标儿也跟着去了……”
他的声音哽咽了。
“咱的太子,咱的好大儿……他一走,咱这心里,就空了一大块。”
“这帮淮西的老兄弟,一个个手握重兵,居功自傲,咱怕啊,怕咱走后,允炆那孩子镇不住他们。”
“咱只能动手,只能杀……杀得人头滚滚,杀得血流成河,咱夜里做梦,都是那些人来找咱索命。”
马秀英静静地听着,用手帕为他擦去眼角的泪。
“咱知道你心善,见不得这些。可咱不这么做,咱的江山,咱的允炆,怎么办?”
他诉说着这十数年的孤独、恐惧与挣扎。
那个在史书上冷酷无情的洪武大帝,此刻,只是一个失去了妻子与爱子,独自背负着整个天下的可怜人。
马秀英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如当年。
“重八,苦了你了。”